1
摩天大楼顶着一副傲娇的主人面孔，大摇大摆，交织横错着，扎根在这座城市。街上的行人成了配角，他们弓着背，一个个颓然地骑在匀速前进的代步车上，没有目的，到处乱转。玻璃窗上反射的光线，不友好地戳向人们的双眼，他们抬手挡住，皱着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一会儿，又重回呆滞状态。除了灼人的日光外，这座城市仿若在酣眠，了无生气。
一个三十出头、看起来性格风风火火的女人瞪着高跟鞋，“咚咚咚”踩过人行道，向市中心花园对面的一个别墅区走去。她身着白衬衫，一袭深红紧身高腰裙，戴着一副墨镜，步伐匆匆有力，给街道添了一抹亮色。路人吃惊地望着她，这年头，不享用高科技带来的便利，而白白消耗自己体力的人，都被视为怪物。
莉莉拿着手机，边走边说，“我接到邻居电话，说这两天都没见爸爸出门。‘小倩’也没人影。他们觉得不对劲，叫了警察来。没想到爸爸在浴缸里自杀了。你下班后赶紧过来帮忙。”末了，她又狠狠加了句，“看你们公司干的好事。连特殊情况都不会处理。”走到大门前，刚好结束通话，她忙着输入密码，“欢迎回家”。门开了，爸爸的尸体已经被刑警科的法医带走，家里只剩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小倩’，正在涂她的指甲。
莉莉按耐不住她的性子，一把夺走‘小倩’手中的指甲油，“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关系不是很好吗？”‘小倩’悠悠地扫了莉莉一眼，“主人给我设置了功能，禁止我去浴室，我不能违抗他的旨意。”莉莉气急败坏，“那总有意外情况啊。他这两天都没出浴室，那可不就是出事了么？”‘小倩’又一次无辜地瞪着眼睛，“我们的任务，就是无条件服从主人、陪伴主人，不和他作对。对于这个结果，我很抱歉。”‘小倩’低着头，她的眼睛里，不带任何情绪。
系统之前并没有设置过这样的程序——主人死亡，伴侣机器人应该怎样表现，流露怎样的神情。这是一个意外。莉莉身子发冷，直喘不过气，她需要些时间安静思考，于是按了‘小倩’的休眠模式。‘小倩’就这样体态慵懒地倚在沙发上睡着了，灿黄的波浪卷长发散开来，肤如凝脂，神情舒展，连睡姿都是这样动人。
2
接到莉莉电话的时候，郑蒙在和同事对流程，核查细节，公司的新品发布会即将在下午三点开始。郑蒙所在的公司是国内第一家成功将人工智能广泛应用于普通家庭的科技企业，招牌产品便是它的类人机器人，切中几乎没有同类竞争的都市人群情感缺失领域。能让客户依据自己的喜好，参与设计机器人的外形和性格，若过一段时间客户想要更换其他类型，可随时前来公司更新配置。这个产品更突出的优势是赋予机器人作为人类伴侣的素质，他/她就是家庭成员中的一员，畅聊、照顾、抚慰、甚至可做私人助手，随时陪伴，百分之百忠诚和服从于主人。
三点到，大厅内座无虚席。自伴侣机器人面世，市场反应出其意料的好，市民需要填申请表来预定订单，最快也得排在三个月之后。对这场“伴侣机器人三代”最新产品发布会，媒体自然趋之若鹜。
“针对现代人普遍的情感爱无能，或因遭受被爱人抛弃的情感创伤，不敢投入新恋情，或因交友过窄、性格太闷无法赢得心仪女孩的欢心……不同个性的人，对爱情都有细分需求，伴侣机器人能一一解决这些问题。”郑蒙是产品经理，由他来作主要发言。
“伴侣机器人三代，更为系统地更新了智能机器人的数据库。我们和中外各大图书馆合作，购买并输入了它们全部的电子资料。”郑蒙抬了抬眼镜，镜片内反射出严酷的视线。“也就是说，如果你想和他/她聊任何话题，不管是文学、艺术、商业，还是历史、政治、军事，他/她都能接得上，且能针对你的提问，以清晰的思路，向你解释所不了解的领域。随身的百科全书。对照我们的现实，这总比一个谈话枯燥，一问三不知，只会嘟嘴卖萌的女朋友好多了吧。”说到这里，他的嘴边出现了一丝不为人觉察的冷笑。
一个记者没等到提问环节开始，就忍不住站起来，大声问，“郑经理，照您这么说的话，现实中的伴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吗？”
郑蒙很欣赏这个记者的大胆，他慢条斯理道，“大家都有自己的切身体会。在一段恋情开始前，不管是自己主动追求也好，考察自己的追求者也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你自然会看到他/她的一些弱点，性格举止、生活习惯或者是并不太相符的三观。出于人自身的考量，当对方的吸引力，或者说优势超过他的弱项时，往往还是会选择开始这段恋情。人的弱点呢，就像张爱玲讲的那句话，一袭华丽的袍子里的虱子。这话当然刻薄点哈，真话并不都会好听。”
郑蒙喝了口水，继续，“再说一个导致现实伴侣不可避免的矛盾的问题——不同步。这里的不同步可以指智识上，也可以指一些不可控的变数，比如对方的状态和心情。两个人在白天处于不同的空间，各自有工作、人际、家庭关系的问题。当一方处于情绪低谷时，他可能希望伴侣不要来打扰他，让他独自理清思路。而伴侣出于关心，喋喋不休的问话会导致他的思绪更混乱。同样的，当你的女朋友在心情不佳时，你往往弄不清楚为什么，而她其实是因为具体的一件小事点燃导火线，想起了以往的一些心结。就用一句话总结吧，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处理这些数不清的琐碎上，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永远贴心、矛盾为零的伴侣机器人呢。”
大厅里一片静默，大家都陷入了沉思。只剩摄影师的闪光灯在噼里啪啦地工作。郑蒙微笑着，等待下一个记者的提问。
3
晚上九点，郑蒙才把喝得醉醺醺的一批客户送走，急急赶往别墅。一进门，只看莉莉一脸阴云，他走上前，摸摸她的肩膀。莉莉甩开他的手，双眼噙满了泪，呢喃着，怎么办。都怪你，怪你！莉莉捶打着郑蒙的胸口，又无力地垂下手来。
自妈妈受不了爸爸的脾性离家后，她对爸爸就是爱恨交织的状态。印象里，爸爸就是个阴晴不定的怪人。他是个颇有才情的作家，但是性格暴烈，尤其在写作不顺时，经常因为芝麻点大的事就对妈妈破口大骂。而当他柔和下来，又是莉莉的小伙伴们最为羡慕的爸爸。莉莉从小的文学启蒙就来自于他。他带她游山玩水，诗词歌赋，拈手就来。山静水静，他和她就这么静默地坐着。他给她讲解《楚辞》、庄子、王维、陶渊明。身边的景色灵动飘忽起来，和诗词里的世界交相呼应。就好像，他交给她一把钥匙，通过这道门，莉莉才从自身的狭隘中走出，发现了另一个广阔世界。他不是一个好爸爸，却是她唯一的人生导师。
“我们来看看‘小倩’的存储内容吧。可能会有线索呢？”郑蒙奔着解决问题而来，不作耽搁，径直走向‘小倩’，取走她的一个配件，插入笔记本电脑。
“爸爸这事明天必定会上报。‘知名作家浴室自杀，伴侣机器人见死不救’，这标题怎样？你们公司的公关部又得忙了。肯定会有专家接着讨论伴侣机器人的道德问题。”莉莉不无讽刺地说。
郑蒙皱了皱眉头，“你先别急着把事情往伴侣机器人上扯，你爸爸的心理问题才是真正重要的。作为女儿，你了解他多少？这两年来，一直是‘小倩’陪伴着他，你内心就没有愧疚？”
莉莉不说话，她搬了个椅子，挨坐在郑蒙身边，紧紧盯着屏幕。电脑上出现的是视频日记，既有当天从‘小倩’视角发生的所有画面，又有两人的对话。通常而言，为保证隐私，只有用伴侣机器人主人的指纹，才可打开文件。由于郑蒙是产品经理，他内置了一个特殊密码供紧急情况使用。郑蒙点开了岳父自杀前一天的记录。
2040年10月15日
13：30
岳父埋头在电脑前写作，‘小倩’拿着切好的水果，放在岳父的桌前。“没见我在忙着么？”他一脸愠怒地朝‘小倩’发泄，‘小倩’轻柔地应和，“工作也不要忘吃水果噢，对身体好。”岳父这时站起来，把‘小倩’关在房门外。
15：30
岳父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小倩’过来主动给他按摩。他皱了皱眉，明显有些吃不消‘小倩’的热情。
19：00
岳父和‘小倩’讨论了下刚颁布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重回房间打字。此后没有和‘小倩’再作交流。
……
前几天的视频日记也是差不多的状态，‘小倩’和他的关系看来在很久前就降到了冰点。莉莉瞥见了爸爸正着手写的文档名字，她指给郑蒙看，“我们还是找一下爸爸写了什么吧。”
4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工作是可有可无的选择，不像20年前，那是人类生存下来的必备条件。全球人口锐减，诸多行业普及智能化，再加上完善的社会福利制度，就算是年轻人，也可以拿优渥补贴金，闲度着过日子。莉莉一度很奇怪，为什么他的老公郑蒙会把全身心都扑在工作上，平常加班加点不说，连周末也常常赶去公司。
郑蒙的解释是，“我在为国家的人工智能行业做贡献，这是个值得一战的事业，现在处于研发阶段，辛苦一点是正常的。”莉莉也就没再起疑心。
婚后的日子算得上无忧无虑，逛街、下午茶，闷了去户外运动，爬山、报名山地车营，莉莉的日子也不单调。但就像这个城市的其他人一样，莉莉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漂浮着的，不接地气。如果说上一代还存在野心，希望出人头地过上好生活的话，就目前来说，连上进心也已然被这个社会抛弃。
人们从不用费力去赢得什么，甚至不需要去思考。每天早晨，就有依据个人兴趣自动整合的重要资讯，附加对事件的多角度分析，显示在饭桌的电子荧幕。生活的角角落落都充斥着智能，人脑反而被闲置了。不工作，就没有了社交的必要，人们尽量避开面对面交流，迫不得已开口说话，面部表情呆滞不说，吐出来的词也是磕磕碰碰，迟钝得厉害。朋友的维护全在网络上。在社交网络上传的照片，更像是自娱自乐，每个人窝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等待朋友们的点赞。
莉莉对此的反抗就是，不使用任何智能设备。她买杂志，看实体书，去街道的商店购物，更乐于去公园看风景，而不是在家里滑动电子屏，观看娱乐节目。她想因此活得真切一些，想挣脱开这层罩在整座城市上空的无形的压抑感。她对丈夫公司的陪伴机器人的抵触心理也源于此。
给爸爸买伴侣机器人是郑蒙的主意。自莉莉的妈妈离家后，爸爸的性格就愈加乖僻。仰慕爸爸作品的人很多，谈得来的知心伴侣也有那么几个，但无一例外，总在相处一段时间后，因为同一个原因离开他。这也不怨那些女人，就连莉莉自己也无法忍受和爸爸相处超过一天，爸爸全然是一副艺术家脾气，喜怒无常得厉害，没人能受得了。郑蒙的公司刚推出第一代伴侣机器人，他就提议买一台给岳父。“只有她才可以完全包容一个人。贴心，温柔，始终忠诚。你和爸爸常年不合。他的晚年也需要一个人陪伴。”
莉莉想起了爸爸的遗书，抹了抹泪。爸爸……
5
遗书
致所有人
‘小倩’来我家整整两年了。一开始，我非常喜欢她。她乖巧、漂亮，会关切人，天寒提醒加衣，一日三餐营养搭配，把家里收拾得井然有序。这让过惯了多年单身生活的我感受到了温暖。更令我惊喜的是，‘小倩’懂文学，上年纪了，和朋友的走动也疏了，以前常常苦闷于知己难寻。‘小倩’可以和我从唐诗宋词聊到老舍小说、汪曾祺散文，各类文学风格、笔法、结构，她甚至比我还懂得全面，开始的几个月，我天天拉着她畅谈，别提有多过瘾。有这样一位知性知心的美人相伴，我真感谢高科技带来的便利。
我的人际关系一向十分糟糕，这我承认。妻子、女儿、知己，一个个相继离我而去。我曾痛苦于对他们的出言不逊，或是暴躁无常。可当我完全沉浸在创作之中时，时时刻刻与里面的人物、情节回旋，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好脾气与周围的人相处。这是我性格的缺失，人生的败笔，却是我能成为作家的原因。我曾打算，余生和文学创作为伴，不再牵扯、拖累任何人。
这时候，女婿送了‘小倩’。
时间一天天地过，原以为，我的写作因为有‘小倩’的陪伴而愈加顺利。起初的几个月我并没有在意，好的灵感需要时间等待。而到后来，我发现只要‘小倩’在，这份永远让你感觉温馨的安稳在，我就没法动笔写出一个满意的句子。
‘小倩’从没和我起过冲突，不管我发什么脾气，甚至摔碗筷，她总是笑眯眯抚慰我，不受任何委屈的样子。她的绝对忠诚和服从，渐渐成了我不可忍受的东西。然而，可悲的是，我已经习惯了她，也可以说是极度依赖吧。她照顾了我这么久，我无法离开她。可是，我渐渐领悟到，没有情感冲突，没有情绪起伏，没有爱恨两极的对象，是不可能出作品的。我被温情消磨了太久，太久。先前的单身生活，我时刻与自己的内心在交战，和过往的人事牵扯。而当‘小倩’磨平了我的意志力后，这一切波澜起伏都消失了。本属于一个有血肉、有情感之人，天生所具有的波澜起伏。
伴侣机器人的发明，我承认是伟大的。在接受‘小倩’的同时，我背叛了我的写作。这几个月，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做个了结。当我想清楚我的死，也许能唤起公众对伴侣机器人乃至对人工智能的警惕，我就下定了决心。
‘小倩’是没有心的，没有一颗跳动的心，她只是被无数个程序堆砌起来的看似鲜活的一具肉身。你的现实伴侣，会因为你生病，担心得掉眼泪；会因为被你忽略，哭闹着索求陪伴；会因为你伤害了她而心痛，又因为舍不得你，而选择原谅。她的一切情绪起伏是真实的，倾注了自己的爱。这份真心，就像一个易碎的美丽的玻璃杯，足以让你用一生珍惜。
你们可能会厌烦人与人的虚伪、欺骗，为了不受到伤害，沉浸在虚拟世界，企图像蜗牛一样埋进自己的壳里。结果，自己也渐渐成了一个木头人，一个‘假’人，剥离了正常感知，无法体悟人生酸甜苦辣的人。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不停地上演。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你们要去勇敢地爱。爱，必定伴着美好和痛楚，但这是真实的。这就已足够。
爱的定义，没有人能准确说明。我唯一肯定的是，倚赖伴侣机器人，绝对不是真的爱。
6
那天，当郑蒙和莉莉离开别墅时，两个人都默不作声。郑蒙和莉莉说还要再去公司一趟。莉莉只“嗯”了一声，心不在焉。
郑蒙推开办公室，‘晴儿’还在他的办公桌前，替他整理文档。“主人，您回来啦。”‘晴儿’娇俏地笑着，迎上去给了郑蒙一个拥抱。郑蒙的脸色一暗，紧紧地盯住‘晴儿’的脸。细眉、含着笑的丹凤眼，鼻子高挺，还有那粉嘟嘟的玲珑小嘴。是郑蒙和研发部门造出了‘晴儿’，作为伴侣机器人的试验品，当他的私人秘书。‘晴儿’是他的得力助手，从资料收集、到方案制作、乃至日常关照，郑蒙如此地依赖她。日子久了，久到郑蒙模糊了她的出身，竟没能控制住自己，深深迷恋了上她。
他看着‘晴儿’，‘晴儿’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怎么了，主人？”郑蒙眼前飘过一行行代码，代码编成了程序，而程序造就了这个女人正‘爱着’他的假象。这是何等的荒谬？郑蒙的头疼得厉害，他一把按下‘晴儿’的休眠模式，疲倦地瘫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闭上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