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婶住在市里，入冬后的每个周末天还不亮，她都会坐最早的城际公交去郊外的温泉村泡温泉。温泉村大大小小有多少眼温泉她不知道，但她中意的是藏在村落中央的这个，那是村里的第一眼温泉，听说抗日时，日本人还曾在这眼温泉里泡过。更重要的是，这眼温泉是唯一免费的公共汤池，设施简陋，汤池上连顶棚都没有，好在这里的冬天很少下雨，连阴天都极少。
每次她泡在蒸汽腾腾的汤池里，仰头望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她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去泡那些收费的温泉？她见过那些专门从市里开私家车去泡收费温泉多是年轻人。她想，油费多贵呀，为什么不坐公交呢。听说那些温泉都是按人头收费的，那一家人，得是多少钱啊？年轻人也就算了，没过过苦日子，更不懂勤俭持家，最生气的是还有儿女带着家里父母来的，儿女不节俭，当老人的不仅不管教，居然有脸一起去泡收费温泉。
当然她根本不知道，那些被私人承包改造后的温泉度假村里有气泡按摩浴缸；日式多人休闲小池，一间间用竹帘隔开，水池中央的石桌上还摆着赠送的精美果盘；还有专为老人设计的防滑浴缸，浴缸上有一个落地门，老人先开门走进去坐好，在关门放水，方便腿脚不便的老人使用，等等等等。除此以外，起码所有的汤池都有顶棚，可以挡风，可以避雨，可以遮阳。
一般11点左右，正是城里来的私家车泡温泉的人正多时。也是焦婶泡好了温泉，并且在水池边把一周的脏衣服都洗好，拧干装进大桶，准备再坐来时的1路车回家的时候。她一面乜斜着眼看当地的一些妇人是怎么泡温泉洗漱的，一面用毛巾认真擦干头发，抹上桂花头油。这桂花头油越来越不好买了，超市里都没有，这一瓶还是跑了好几家老商店才买到。她最看不上当地妇人，居然用洗衣粉洗头发。看着面相上年岁相仿的同龄人，却多数都拥有一头齐腰的黑头发，想想这一头黑发如果抹上桂花头油，那是多油光水滑啊，就像她年轻时一样。这一头黑发得抹多少桂花头油啊。
焦婶刚坐在破烂的公交车站长凳上歇口气，就看到1路公交车卷着尘土开了过来，她慌慌忙忙挽起水桶，三步并两步已经跟车小跑，第一个稳稳占据车门前第一的位置，车门一开，抬脚第一个上了公交车，左选右看，选了靠前排又不晒太阳的位置。
公交车穿过竹林，路过水稻田，虽然有固定的站，但沿途有客招手就停。房子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农田越来越少。终点站要下车时，焦婶提起水桶，突然觉得少了什么，左右一看，装着洗漱用品的塑料袋不见了。顿时觉得一阵心悸难过。仔细回想究竟是丢在哪了？走出免费温泉时，一个老妇人和她碰了一下，她手上还拿着塑料袋，她仔细看了她的桂花头油，还好没有碰碎；然后，往公交车站走的一路，她都在想当地妇人那黑黑的长发，多像她年轻时的样子啊...在公交车等车时，她觉得那些黑发还在她眼前晃，她伸手拢了拢自己花白的齐耳短发，又想到自己年时的样子...哎呀，糟了，就是在这里，她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了长凳上。哎呀，我的桂花头油啊...
焦婶挽着水桶，低着头慢慢的走，心里盘算究竟要不要再坐上公交车回去找，那么好的桂花头油，还能等着她再去找啊，肯定早被人拿走了，算了吧，谁捡去就是谁的运气了；算了吧，要是那些用洗衣粉洗头的村妇捡去了，用了就知道这是多好的东西...唉...
这一周焦婶过的格外煎熬，因为那瓶桂花油时不时就来戳她的后心窝。她又去了那家老商店，但老板说已经不再进货了。
又到了周末，但这天是老伴忌日，焦婶带着泡温泉的洗漱用品和一周的衣服，早早去墓地给老伴扫墓，然后直接去了郊区的温泉村。
一下1路车，她就向站台里的长凳望去，就在上周她坐过的地方，坐着三个当地妇人，地上放着菜篓和两只捆着翅膀的公鸡。她走过去，快到时就看到她的塑料袋还在原处，她心中一阵欣喜，快步上前，妇人看到她来，便向一旁挪出一个位置来。还有两步远时，她突然看清，她的塑料袋里长满了霉斑，塑料袋里的粉色毛巾鼓胀着变成一团黄绿，没等仔细看清毛巾下的那瓶桂花头油，焦婶放慢脚步，低下眼，然后慢慢转身，走向村子深处的免费温泉，满是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