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远低着头,忐忑不安地走进教室。他快速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抬起头来看班上的其他男孩,大多数男孩都已经剃了头发,然而还有一个男孩依旧留着一头浓密的头发。他对小远笑了
笑,仿佛看到了战友。小远也对着他拨一拨额前的头发,算是打招呼。
两天前,学校忽然通知说上面的领导要下来参观,所有男生不准留头发,全部剪短。今天校长要先过来检查理发成果。
一夜之间,全校的男孩全都顶着一个寸头。
小志就是那少数几个依然留着长头发的男孩之一。他抱着侥幸心理,也许今天校长不来了呢?他也舍不得他的头发,每天早上他都要花十分钟来洗头发,因为睡觉的时候把他的头发都压乱了。洗完后还要用五分钟把头发吹干,再喷些啫喱水给头发定型。这样做完后他才会去学校,他走在路上,感觉自己真酷,路上的小姑娘都会向他偷看几眼。要是没了这飘逸的长发,他出门连魂都没了。
小远艰难地挨到了下午的第二节课。是节语文课,语文老师就是他们的班主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正无精打采地给同学们讲着鲁迅的《狂人日记》。他张口念到:“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
“打扰一下,”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语文老师的朗读,“我来检查一下同学们的头发。”
小远抬头一看,门口多了一个魁梧的身躯,小远的心一沉,他终于还是来了。
校长大步走进教室,他看到一个个发亮的寸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在一个男孩面前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没把头发剃短?”校长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侵犯。
那个男孩低着头,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些什么,而上课前他还对小远微笑呢。
“既然你自己不剪,那我帮你剪好了。”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发亮的剪刀。
“不……不,我放学后就去剪了。”男孩颤抖着说。
“太迟了,把头伸过来!”校长一声大喝,男孩就像失了魂似的,不由自主地把头向前伸了过去,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在剪刀下呈现出完美的直线,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小远直直地看着那把剪刀,看着它在男孩的头上移动。它每动一次,就有一撮头发落下。于是小远知道,他永远无法和这把剪刀对抗。
两分钟后,校长收起了剪刀,他用力地甩了甩手,想把手上的头发甩掉。他看到男孩依旧低着头,把脖子伸得长长的。
“还低着头干嘛?抬起来我看看。”校长说。
于是男孩抬起了头。校长一把托住男孩的下巴,用力往上一抬。男孩的脸便正对着主任。
“嗯,剪得不错。”主任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他对班主任招了招手,“看,现在好看多了嘛!”
班主任连忙走过来,煞有其事地看了看男孩,点点头说:“是好看多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校长。”
男孩便说:“谢谢校长。”
校长继续走向其他同学,他看到同学眼中的恐惧,对自己的威严十分满意。 接着他在小远的座位前停了下来。
“你怎么也没剪头发?”他对小远说。
小远看见校长又掏出了那把剪刀。于是他低下了头,把脖子伸了过去。
“我叫你伸过来了吗?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没剪头发?”校长的问话是一定要回答的。
小远依旧没回答,依旧把头伸过去。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你哑巴了!”校长又是一声大喝。
小远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回答。
“好,好!”校长举起剪刀要剪下去,忽然又停住。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于是校长伸出另一只手,在小远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忽然用力往下一压,将小远的头整个压在课桌上,“这样才好剪嘛。”校长笑着说。他认为自己找回了面子。
小远感到一只大手忽然将自己的头按住,粗糙的桌面把他的脸磨得火热,他想要起来,却被更大的力量压了下去。接着他听见了头发与剪刀搏斗的声音,一根根头发落在了他的脸上。他想起了杀猪的情景。他们总是先将猪绊倒,四腿绑住,抬到两条并置的长凳上,猪的四腿离了地,使不上劲,只有干嚎的份了。这时候屠夫握紧尖刀,猛地捅进猪的颈部,整把刀都没了进去,再把刀在颈子里转九十度,然后猛地拨出来,一注鲜血就喷射而出。
小远知道自己反抗不过校长的剪刀,就像猪逃不过屠夫的尖刀。但他不能像猪一般被按压在桌子上,于是他双手撑在桌子上想要起来,校长对班主任喊道:“快过来,帮我按住他的手!”
于是班主任跑过来,按住了小远的挣扎的双手,为了自己的前途。
校长一手按住小远的头,一手给小远剪头发,为了自己的威信。
小远知道此刻的反抗是没有任何用的,但他还可以做一件事。不能哭。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可偏偏一根头发又落在了他的眼睛里,他感到一阵刺,接着便有一些泪水徘徊在眼眶边缘。
校长似乎完成了他的工作,松开了手。班主任也顺势放开了小远的双手。小远依旧趴在课桌上,没动。他感觉自己快要落下泪来,因为那根头发的缘故。
“起来!”校长将他的头托起来。
小远一起来就看见左前方一个女生正盯着自己的眼睛看,那是他暗暗喜欢许久的女生。他连忙站起来向那女生走去,说:“我没哭……没哭,都是因为那根头发。”说着他从眼睛里抽出了一根头发,递到女生面前。
那女生接过头发,看了两秒钟,说:“可你为什么不哭?”
我为什么不哭,小远想。他看到校长正得意地看着自己,班主任则笑眯眯地对着校长说些什么话。而全班的同学都奇怪地看着自己。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于是他转身跑了出去,他跑出了教学楼,翻过了学校的围墙,就到了街上。以前他也经常这么干,翻过围墙到网吧去,可现在他不想去网吧。
他走在街上,顶着一头丑陋的头发,脸颊还有些疼。他只敢往人少的地方去。他逛到了一个小巷子里,看到一个小孩正在那玩弹珠,他蓦然升起一股怒气。他走过去拿走了小孩的弹珠,小孩马上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小远将弹珠握在手上,说:“叫声爷爷,就把弹珠还给你。”说出了这话,小远感到一阵快感。
“不叫,你快把珠了还给我,我哥哥马上就过来了。”小孩说。
“不叫?”小远举起手,用力地将弹珠向前扔去。弹珠飞了一会儿,接着掉在地上,发出咯咯的声响。
小孩转身要去捡弹珠,小远拉住他,喊道:“快叫爷爷!快!”他脸上的肌肉都拧在一起,比校长更恐怖。
小孩的眼睛忽然一亮,对着小远的身后叫了一声哥哥。小远回头一看,一个拳头正向他飞来,砸在他脸上。小远往后退了几步,倚在墙角。他的面前多了一个混混模样的人,比他高了两个头。小远刚站定,那个人又冲过来,伸出拳头往小远侧脸挥过来,于是小远倒在了地上。那人又抬起脚往小远脸上踩了几脚,小远闻到了狗屎的味道,他想这个人不久前肯定踩过狗屎。他们离去之前,小男孩又在小远肚子上踢了一脚,然后两个人大笑着走了。
小远站了起来,往四周看了看,没人看到这一幕,只有一条狗在前方看着小远。他抓起地上的石头去扔狗,那狗叫了两声就跑了。小远用袖子把脸上擦干净,又走回到了街上。
现在他把刚才的事全忘了,因为他的身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占据了。他的身体充斥着一种紧张感,像有一股力量要破体而出。他的心跳加速,脸上发烫,然而有一处部位比脸还要烫。它忽然变成很热,很硬,把裤子撑得凸起。在这之前,它只不过是一个排尿的工具,而现在,它似乎有了更重要的诉求,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被它搞得焦虑不安,忍不住要伸手去抚慰它,可又怕街上的路人看见。于是他跑进一个僻静的公园,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他解开裤子,将它放了出来,它就直直地挺立着。它昂着头,微微上下晃动,像是炫耀,又像是祈求。于是他把手放上去,安慰它。他感到一阵快感,不由得加快了速度。他闭上了眼睛,就看见了暗恋的那个女孩。她接过那根头发,眨了眨眼睛,问他:“可你为什么不哭?”
他的身体忽然一阵颤抖,然后就软了下去,慢慢坐在了地上,手上黏糊糊的。他忽然开口说:“哭,有什么用呢?”
从那以后,当有人说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会向人展示他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