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并不害怕死亡,而令她唯一感到痛苦的是在死亡来临之前她是否认真的活过。
已秋这样想的时候,听到身旁的机器发出嘀嘀的报警声。这声音已经太过熟悉。如若以前她定会紧张的张嘴喊护士。
不是她的机子。是隔壁床王叔的机器,已秋以为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会睡着的。每次一躺都是4个半小时,连翻身都不能,那些时间,静止的沉重。
她让护士把她的床位升高到45度。这样可以尽可能缓解后背不断袭击的疼痛。
王叔发出闷哼的痛苦的声音。大约是他的血压又降了,大约是血流量又出现了某种问题。她看不到王叔的表情,但是无论如何她是能够清晰的想象到,那种疼痛绝不是别人捅你一刀所拥有的快感。是蝼蚁,一点一点腐蚀你的表皮,吞噬你的骨头。是你在干涸的沙漠中奔跑,满眼的只是沉默的风沙,在暗夜里蔓延,深不见底。
但是,久了,你会习惯疼痛,习惯到失去知觉。
生命如此不易。已秋想起来那句话,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他妈的,RTM 下机”
“给我下机”王叔喊到,他的嗓子有些嘶哑。
黄敏跑过去,在机器上按了一下“还有1个小时呢,老王,你喊什么”
黄敏是已秋最喜欢的护士,她皮肤微黑,单眼皮,做事干净利落,技术好,说的是她的扎针技术。
已秋的左胳膊从上到下已经扎遍了,变得有些恐怖。任谁第一次看到,一定会立感头皮发麻,那胳膊似一棵长着疙瘩还曲里拐弯的树干。
黄敏生气时也会吼病人,一般吼的原因都是不听劝告,胡吃海喝。“你们自己不对自己的身体负责,谁还对你负责”。
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她有个儿子,上幼儿园,但是她没时间送他,病人们7:00就要赶到医院做透析,护士当然要来的更早,她们需要提前做好各项准备。
“快给我下机”
“就你每次着急,你看谁像你”黄敏一边说,一边给王叔回血。
如果你对血液有一种天然的恐惧,那么或许现在就不会了。
已秋便是。每个月,那些时间,血液会从她的身体里抽出,通过透明的复杂管道然后以难以想象的流速进入那个可怕的精密机器。它,可以过滤掉你身体无法排出的那些垃圾毒素。同时,再从另一端流进体内。机器的显示屏上通常会显出各种你不看懂的符号与数字,没关系。
它让你知道,你还活着。
是出口也是入口,你的身体。想起那些雨滴每次在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她们来自天空,她们努力的寻找出口,无论落到哪一处,有一天他们仍会在天空再次相遇。然后复始。
2
“怎么好久没见柳姐了”已秋问黄敏。
“上周都没来了,你才发现”黄敏看了已秋一眼,又朝已秋的机器显示屏了瞅了一下。
“她换医院了吗”
“哪里呀”
“她走了”黄敏小声的说道。
已秋知道大夫不准她们在病人面前说谁谁死了,谁谁走了这样的字眼或者给他们传达如此的信息,有些人会因此而沮丧。有些人便是越接近死亡便会越来越心生恐惧。
已秋心里咯噔了一下。点了点头。黄敏不再说话,只是认真的给她回血。
外面的阳光通透,那棵树枝繁叶茂,有一个枝丫直伸到窗户上,有风,叶子轻微的来回摆动,深绿色。有几个光斑落在窗沿和自己的病床上。已秋想伸手抓住那些光斑。
5月的天气如此和煦,却冰冷的孤单。
她记得,不久前和柳姐一起在公车上,柳姐给她讲红烧茄子和糖醋里脊的做法,还说要给她带自己腌制的酸菜。那笑还在她耳边萦绕。
如果你不曾经历过生死,不曾亲眼目睹过那些你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脸,熟悉的身影
不觉间离你远去,那么,你便不会考虑死亡。因为死亡离你好远。
自然无限的给予,又无限的剥夺。
已秋想到两年前的一位大叔,大叔眼睛失明他看不到世界的色彩,耳朵只是偶尔能听到,他每次透析的时候总喜欢讲话,讲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有时笑,有时骂人,大声的愤怒的,有时也会流泪。铁青的长满皱纹的脸。
一位阿姨常接送,恐怕是大叔的妻子,阿姨叫她“小姑娘”,想必大叔还努力的活着,想必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已秋无法想象几年后,十年后的自己。她不敢想。
她能想的就是今天她做些什么,下一分钟做什么。
她26岁。那些美丽的时光,这些美丽的时光,余下的还有多少太阳。
3
4年前,她22岁。
那一次她感冒了。去医院检查。医生给她挂了三瓶点滴。还让她拍片,说肺部感染。
医生把文轩叫过去说话。
文轩是她的男朋友。
他们相识于一个专门接外单制造打印机的工厂。文轩在品管部。她在1车间10拉。她的工位是给一个零部件上螺丝外加测试齿轮。厂里的每个人都是机器,每时每刻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不停歇流水线。麻木而呆板的表情。
品管部的人会在每条拉线上监督工作。他们都叫他黄狗。因为品管的工服是黄色的。
她讨厌文轩站在她身后,可是他总呆在她身后。已秋已经受够了拉长的骂了。她想在自己辞工那天,一定要把拉长骂回来,把世界上最难听、最讽刺、最恶毒的语言还给那个女人。只是,最后她并没有。
那时候,文轩告诉她。他只是喜欢她。已秋曾幻想过自己的爱情。
她的第一次恋爱,当然她不知道那是否称得上恋爱。初中时,她喜欢上自己的老师,老师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说话温柔,刚毕业的大学生,教他们历史。她喜欢上他很长时间,她知道他有女朋友。因为有一次她清楚的看到一个长发女生,挽着他的胳膊,她高兴的笑,他也高兴的笑,那是爱情的味道。
已秋失落,深深的失落。
后来,她明白了,她觉得喜欢他,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她还是默默的看着他,想着他。直到高二辍学离开老家,到城市打工,她还会有时想念他。梦到他。
但是她也爱文轩,文轩对她很好。
他们在厂子附近租的房子。如果她加班,他会一直等她。他们很少坐饭,工作很累,有时候工作十几个小时。
文轩会也带她去买衣服,他们买衣服的地方叫小心塘,那是那个片区最繁华的地方,他在情人节的时候会送她巧克力,她生日的时候他会说:“生日快乐,宝贝”,他们一起爬山,一起看电影,她的初吻,她的第一次做爱。他会在她耳边呢喃:“我爱你”
她不知道医生对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他的脸色变了又变。
“一个感冒而已,为什么要住院”
“宝贝,医生说要住院”
“感冒还住什么院”
文轩有此哽咽的抱住她。
难道我得了什么绝症了。已秋想。
“宝贝,医生说你的血液指标有点问题,有一项指标严重超标,说是是肾衰竭”
“什么?”
“什么意思”
“你别怕,我们换个医院,再查一下”
4
那时候已秋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病,意味着什么。尿毒症,医生只告诉她病因很多,但是说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引起的。
医生在她脖子接近锁骨的位置插上管子,那是她第一次躺在病床上做血液透析。
那一次她的眼泪很多,打湿了枕头。大夫一直安慰她,坚强一些,姑娘!
她才22岁,她想念妈妈,想念爸爸,想念妹妹。
她想到她坐着火车来到陌生的城市,想到第一份工作的老板和老板娘,想到曾经狭小房间里的小煤炉,那个房间,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和每次都要提到外面做饭的小煤炉,那个电饭煲是房东送给她的,只够做两个人的饭,她炒了一盘麻婆豆腐吃了三天。
她在医院住了两个月。
妈妈带着妹妹去看她,爸爸没去过一次。妈妈给已秋枕头底下放了1W块钱。
妈妈结婚以后又生了两个男孩是双胞胎,在念书,妹妹也在念书,没有那么多钱。已秋理解。
已秋会坚强。因为没有人会替你坚强。
可是为什么爸爸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文轩在医院照顾她,文轩瘦了。
已秋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她没有再去工厂上班,她需要每周去三次医院。工友给她介绍了朋友开的鞋店,她在那里上班。她需要钱,她有点恨爸爸,就算没有钱,为什么连看她都不愿看一眼,难道真的如当时她离开家时他说的那句气话:“你去死吧!”
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于她是如此憎恨。难道就没有爱吗?
5
有一次,她在路上看到一个拄着拐仗的男孩,他穿一件半旧的短袖,胳膊两边夹着拐仗。不知道他走了多远还要走多远,他的后背已经湿透。他的腿出于某种原因无法自常行走,他的头低着,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耗尽全身所能的力气,衣服两边随着他走动的幅度一上一下。
已秋流泪了。他在自己的路上全力以赴。还有多少类似于这样的生命值得敬畏。
已秋努力工作,她在文轩下班前做好饭菜,她收拾房间,铺上好看的桌布。
人,总该理解并且接受残缺的生命,不管是阳春、白雪,还是萝卜、青菜,就同春、夏、秋、冬一样,都是生命本来的样子。
已秋以为他们25岁的时候会结婚。她一直确认,因为他曾经说过,要娶她,等他们赚到钱,然后在县城买一套小房子,他们在那里生活。
“要在阳台种上花,然后在阳台放一把竹编的椅子”
“没问题,宝贝”
“然后,然后再养一只白色的猫”
“不对,还要养一只狗”
“哈哈,猫狗不合怎么办”
“谁说的,他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都听你的,宝贝”
只是现在我26了。却丢了你。已秋想。
已秋下机了,不是黄敏给她下的机,是一个有些肥胖的护士,护士板着脸,一本正经,她看到了她的双下巴。
已秋穿上衣服,在病床上坐了五分钟。其他人都已经走了,负责清洁的大姐已经开始逐个收拾东西。跟杨大夫道别。
她把包夹在胳膊底下,肚子咕咕的叫。从包里取出早上没来得及吃的面包。取出来的面包像一只受刑的青蛙,被压的扁扁的。
文轩应该结婚了吧。或许。
文轩应该不再那工作了吧。
不知道他还好吗?
一个人说爱你的时候,或许真的是爱你,起码那一刻是真的爱你。
他也有可能爱上别人,当他爱上别人的时候,他仍对你说,我真的爱过你。算了。爱过。
你无法保证一个人百分之百爱你,连那个人自己都无法保证。更何况自己真的百分之百爱文轩吗?但是她真的以为他会牵她的手一直走下去。
他会一直喊她“宝贝”。
但是当她看到他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时,当她一个人在黑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该结束了。梦该醒了,他曾经那么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曾经那么真诚的微笑着说爱她。都崩溃瓦解。
文轩没有说分手,从来没有。
是已秋自己说的。是已秋整理好所有的东西,离开了出租屋。那天她换洗了床单被罩,把屋子打扫了一遍,给植物浇了水,做好了饭菜放在桌上,罩上罩子。
然后,她给文轩发了短信。
谢谢你,文轩。谢谢你陪我一程。
祝你快乐!
她知道文轩上班的时候不能看手机,因为他的手机锁在更衣柜里。他还会穿着那双泡沫拖鞋,戴上白帽子穿着黄色的工服走在车间的角角落落。两年半的时间。结束了。
他还是他,只是不再是她的他。
6
她以前常搬家,常换工作,直到遇到了文轩。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不想搬家了,她只想好好的,好好的生活。有太阳,树叶蓝天,云朵。。。。
已秋换好鞋,下午还要赶去上班,她在商场销售服装,轮班制。
她收到一条短信:“今天怎么样”
是蓝飞发的。
“没事谢谢”
“你上机了”
“还没有,正在吃饭”
良久。
“柳姐走了,你知道吗”
“知道,前几天就知道了”
已秋突然不想说这个话题了。尽管在他们之间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是她说到柳姐的时候心里一阵难过,她想,柳姐终于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又想自己还能再过多久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天可以坐在公交车上往返于出租屋与医院之间,她摸摸蓝色的座位,不光滑,粗糙的塑料。
有人在车里讲电话,在说装修房子,有人因为别人踩了一脚而面红耳齿。
已秋笑笑。
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比如曾经那么想去爬一次雪山,那么想去乘一次帆船出海。又那么想徒步去一趟西藏。听说那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天很蓝,像宝石,云,触手可摸。她没有读过大学,但是她实在向往的紧,走在大学校园,听一次老师的课,她一定会很认真。
7
蓝飞是他在另一所医院认识的,蓝飞25岁。
蓝飞很健谈,总能把护士和病房里的大叔,大婶们逗的开心,杨大夫说:“蓝飞是大家的开心果”
已秋并不知道蓝飞跟她在同一所医院透析。只是很早的时候有一次见到他,他上去年轻、有活力,是完全跟其他病人不一样的气色。一般但凡这样的病,脸要么黄,要么青。
杨大夫劝已秋换肾,那一次她去一所三甲医院咨询时遇到蓝飞,他也去咨询。
蓝飞的病是一年前查出来的。
蓝飞家庭条件看样子不错,起码看起来比她要好,她在蓝飞的朋友圈看过以前蓝飞的照片还有蓝飞与她父母的照片。
蓝飞在繁华的路段摆摊,卖小夜灯。小夜灯会发出不同的颜色,而且会根据时段变换色彩。
“摆摊怎么样,能挣钱吗”已秋问。
“有时一晚上卖两个,有时说了很多话,一个也卖不掉“
”给自己找个事情做,还可以认识很多朋友“
已秋床头那一盏是蓝飞送给她的,那盏灯能把整面墙照成蓝色,然后有星星闪烁,细小的很多颗,有月亮,如夜空般美丽。
蓝飞说:每一个出现在你生命旅程中的人都是一颗星星,他们会在不同的时间里发出光亮。
她跟着蓝飞去摆摊。通过蓝飞又认识了卖指甲油的小米和卖包的老六。
他们去KVT唱歌。
他们以为她是蓝飞的女朋友。
蓝飞没说过喜欢。她也没说过。
她会收到短信,早安,晚安。今天怎么样?
每天除了工作,医院,每周三次。
她还想去远方,她想尝试,尽管她不知道那些结果。
但是很多时候不就是这样吗?你站在十字路口,四面八方都是路,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条路通向哪里,哪一条路会碰到鲜花还是狗屎。你选择了,必然会错过其他风景。
“天下的水本就一处,我带你去看湖,”
“我们去划船,吃棉花糖”
“给你念文章,”
其实,他们都说还是一个人好,一个人没有牵挂,走了就走了。
蓝飞念的是村上春树的一篇小说,每周二他都会念给她,周二是她的休息日。
"跳舞吧"羊男说,"只要有音乐,就继续跳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跳舞.继续跳舞.不能想为什么跳舞,不要去追究它的意义。世上本来就没有意义这东西,想着这个问题,你的脚步就停下来了。一旦停下,我就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你所联系的将消失,永远消失。这样一来,你这能活在我这边的世界了,渐渐被这边的世界吞没。因此不能停止跳舞。不管你觉得多么荒谬,也不能介意,好好的踏着舞步跳下去吧!。。。。。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8
11月。已秋27岁。微风。
“已秋,以后你的生日都不会再一个人吃火锅了”
“已秋,我保证”
十一月中旬,温暖如春。分明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