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会打石头。打石头是个出力活儿,父亲抡一挂20多斤重的大铁锤,一点儿都不惜力气。在70年代,我们这里的农村盖房子,墙体基本上是用石头垒成的,很少使用砖块儿,因为砖在农村是稀罕物儿比较贵,而石头是不要钱的,河里山上都有。炎热的夏季,一场大暴雨过后,洪水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奔腾而下,一时间整个河道里浊浪滔天,声如雷震,呼啸澎湃的气势甚是壮观,村子里的大人孩子都会跑到河边去看洪水,看洪水的人群里自然也有我。等洪水稍有回落,只穿一条短裤的父亲就下河了,他在洪水中艰难游走,寻找那些被洪水冲出来的大石头,找到了就拿一个稍小些的石头放在上面,这就是记号,谁要看到这块儿大石头上放着小石头,就知道这块儿大石头已经有主儿了。趁着发洪水记石头抢石头的村民不少,父亲为了能多记几块儿大石头,总是不等洪水回落就下河了,我站在河岸上看父亲在洪水中艰难地打着趔趄,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儿,我担心父亲会被洪水冲走,哭喊着让他回来,而父亲总是回头冲我笑着喊一声:“别哭,没事儿!”,继续向浊浪翻滚的洪水更深处走去,那情景直到现在想来,还让我心有余悸……
待洪水全部退去,河水由浊变清,父亲就背一挂20多斤重的大铁锤去河道里打石头了,盛夏酷暑,骄阳似火,父亲为了早日把石头打出来,连中午都不休息。炽烈的阳光下,只见父亲迈开前后腿,站稳在大石头边,接着,就如盘古开天辟地般抡起那挂20多斤的大铁锤,重重地朝脚前或脚下的石头打去,每一次铁锤与石头的沉重撞击,都会迸溅出闪耀的火花与碎石屑,一时间烟气腾腾,空气里也弥漫着石头焦糊的味道 。每打一下石头,父亲都会发出“嗨—喲—”的低沉有力的呼喊 ,我想,是因为铁锤太重了,父亲抡着太吃力了,才会发出这样的呼喊的。这低沉有力的呼喊声,和着铁锤与石头沉重撞击声、石头的爆裂声、河水的哗哗声,合成了乡村夏季一曲最悲壮的交响乐……
不一会儿,父亲黑油油的脊背便大汗淋漓,在盛夏炽烈的阳光照耀下,泛着一层油亮油亮的水光,只见,那汗水如小溪一般从父亲的脊背上哒哒地流下来 , 流湿了他破旧的短裤,流湿了他破烂的鞋子,也流湿了新打开的石头,流进了哗哗的河流里……
石头打好之后,父亲会趁短暂的休息时间,拿着毛笔沾着墨水儿,在洁白的石头上写下一个简笔的“李”字,这也算是给石头做个记号吧,有了这个“李”字,就不用担心石头会被谁偷走了。有一次,还没上学的我跟随父亲去河里看他打石头,父亲在休息的间隙,手把手教我在刚打出的石头上写简笔的“李”字,那也是我生平会写的第一个字,是父亲教我的,我学会后,就拿着毛笔沾着墨水在父亲打出的石头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李”字,这在我是一件多么新奇的事情!也是我永远不能忘却的童年的记忆。
但是,即使父亲在石头上写了字做了记号,父亲打出的石头也经常会丢失。丢失了石头的父亲最多皱皱眉头叹息一声,从来不去追究是到底是谁干的,其实,到底是谁干的,父亲心里明镜般清楚,只是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不去追究罢了。
父亲打出的石头棱角分明,齐齐整整,或呈条状,或呈方块儿状,洁白如玉,形若刀割;父亲打出的石头垒在房墙上,宏大阔气,坚固美观,因此,三里五村亲戚邻居,想盖房子的都会叫父亲去给他们打石头,父亲也不惜力也不怕累,人家一喊他就笑呵呵地答应,有无报酬他都会去,从来都不嫌吃亏。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有一天夜里,我和母亲弟妹都睡下了,父亲胳膊上挎了一盘儿破旧的围子(圈麦子用的)回来了,母亲问他哪来的围子?父亲高兴地说:“庚辰爷给咱类,说让我给他打三间房的石头,他给咱了这一圈儿围子……”母亲接过话头儿说:“给你嘞,你等着看啦,等你把他三间房的石头打够,他就来要这盘儿围子了……”果然不假,事情就如母亲所料的那样,父亲把他们三间房的石头打够了,庚辰儿的媳妇一扭一扭的来到俺家,说:“梅她娘,战义拿回来的那盘儿围子,我拿回去用用……”我母亲说:“在门后儿类,你拿走吧……”。她就拿走了,拿走了就再也没拿回来。
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父亲是老实人,从来不知道算计,也从来不知道惜力,也从来不知道吃亏,即使知道吃大亏了,他也不生气,大不了皱一会儿眉头、叹一口气,说一声:“吃亏人长寿!”以此话来安慰一下那颗受伤的心罢了。唉,我的父亲啊!
河里石头打完了,农闲时父亲就到山上去打,我们村后的山上,满山坡都是父亲打出的石头,雪白雪白的 ,远看如卧在草丛里的白羊一般。后来,公社里治河造田运动开始了,四十五里马峪川河道两边,全用石头砌成丈八高的河墙,以此来阻挡洪水沖毁田地,父亲打的满山坡的石头都被生产队拉去砌河墙了。拉石头的时候,队长说会给量一下尺寸,按石头方数的多少给以补偿,一方石头给几斤麦子我记不清了,但让我们一家人生气的结果是,:最后算账的时候,石头少的人家都发了几十斤麦子,我们家却没有,我娘非常生气,去质问队长,我家的石头账给记哪里了?队长说的是:记在了卷烟纸上,吸烟的时候不注意给吸了……因为这件事,一向要强的娘气得大病了一场。
爹打的满山坡的石头啊,就这样全被拉走砌了河墙,我家却什么补偿也没有。后来每每回老家,车行公路上,看着马峪河两边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长长的河墙,我都感慨不已:这上面,有多少石头都是我爹打的啊!那石头上,似乎还有爹酸涩的汗水泪水,在静静地流淌、流淌……
爹是老实人,老实人在农村就是不被重视的,是被人欺负又无处申诉的,是只能窝囊地活着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