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螳螂带回来的那个早上,将卷起的衣边展开,它沿着衣服往上爬。抓住它,往叶丛中扔去,它趴在了发财树的一片叶子上,那是它在这个阳台上的第一个亮相。晚点,等到她放学回来,也就是第一个中午,喊她过去看的时候,它已经爬到了边上的那棵茶花树上,肚皮朝上地,倒挂在那里。有时,它是前面的四个肢用力,任后面的两个悬空;有时,它是后面的四个肢用力,任前面的两个悬空。前面的两个是它最有力的武器,悬起的时候,被曲折地收藏在胸前。它就这样,像是总在倒挂着睡觉之中,直到第二个中午,我们出家门的时候。
第三个中午,坐在小椅子里,朝它该在的地方瞧过去,没有见到它的身影。仔细地在那些绿叶之中,搜寻,依然没能发现。转过身来,朝身后的那些枝叶看过去,还是没能发现。站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始终未能找到。猜:它也许是掉落到地下,什么角落里去了?猜:它也许是爬到高处,纵身一跃,跳下楼去了?猜:它也许是被哪只路过的大鸟看到了,成了人家的腹中物?有点点心烦意乱起来:它好好地挂在那里的时候,怎么没去多看一会?等到它没了影踪,想要看也看不着了?大声喊,喊在屋子看书的她,出来帮忙,帮忙把它找出来。
她出来了,和自己一起看着那些眼前的树叶。看了一会,她说没看到。就在那会,自己看向她,看向她和自己之间的那把小椅子,它正攀在那把椅子的扶手上。甚是惊讶,跟她讲:它怎么会在这里?我刚才就坐在这把椅子上面的。她叹口气:幸好,你没把它压死。心里嘀咕:那不可能,刚才自己坐下去的时候,它明明不在那里的。会不会是自己先前,在没能见到它之后,胡乱地攀着那些枝叶,做大幅度的摇晃,让它在自己没能注意到的时候,跳到了这椅子上?会不会它本来就倒挂在椅子的屁股底下,这会刚好爬到扶手上来了?
谁知道呢。用右手把它捏起来,把它送到了左手一侧的米兰树上,给它换个环境。阳台上也没什么虫子,除了蟑螂和蚂蚁,不知道它将怎么果腹?要是它能吃蟑螂就好啦。那棵米兰树在的花盆边上,那棵木棉树在的花盆里,有一个蚂蚁窝,也是蟑螂窝:看上去应该是蚂蚁窝来着的,但那天自己浇水的时候,见到从那窝里钻出来,有好多只的大小不等的蟑螂。去到米兰枝叶中的那会,它是背朝天的,没过多一会,它变换了一下身姿,又成了倒挂,又像是进入了另一个长久的梦乡。坐在椅子上,看了它很久,它还是用四肢来抓住上面的枝叶,空出另两个肢来,那空出的肢有时也会在空中,茫无目的地挥舞。
看向它,顺带就看向了那棵木兰树下面,看到了有一只跳蜘蛛在花盆里逡巡,看到了有很多蚂蚁在树枝上爬行。看着看着,看到了一粒黄色的小米,在树枝上移动,那是一粒被一只还是几只蚂蚁搬动着在走的小米。喊她出来看,她蹲在了自己的身边,开始看蚂蚁搬小米的故事。自己站起身来,走开了,问她那小米走到哪里了?自己的推测是,那粒小米是要被送到那个蚂蚁窝中去的。那粒小米最后不知所踪,因为她站起身来,见到上面鸟笼中,有好多粒小米在移动。她喊自己过去看,真的:鸟笼中有很多小米在动着,每粒小米被一只蚂蚁叼着。看一会,自己走开了,让她盯着看一粒小米从鸟笼到蚂蚁窝的演出。
她就在那里看,她就在那里用嘴巴直播:那粒小米走到哪里了。小米被蚂蚁叼着往下,顺着树枝。这会又从下面上来几只蚂蚁了,和先前那只从上往下去的蚂蚁一起搬这粒小米。如此这般,她一会说小米是在往下,过一会又说小米是在往上,问她:你看到的小米,到底是往下,还是往上?回了一声:我在看好几粒小米呢,有的往下,有的往上。过了好一阵,她说那些小米是被搬到了米兰树根的那个洞里去了,那个洞,自己猜测是蚂蚁们的另一个窝来着。再过一会,她惊呼起来:快来看,它们又把一粒小米往上搬呢。跑过去看。
一粒小米正在往上搬,自己猜测是这粒小米要从下面的这个窝搬到上面的那个窝里去,跟她开玩笑:小米送到下面,那里是仓库;小米又送到上面,那里是食堂。自己再走开,她坚守着,没多一会,她直播出来的画面是:那粒小米,真的是沿着通往上面那个窝的路径在移动,真的是进了上面那个窝。差不多也到点了,这一出的蚂蚁搬小米,她看了三十分钟,刚好是一次动画片的时间。先前,自己就注意到了鸟的盛小米的盘子里,有好多蚂蚁在,以为那些蚂蚁在啃食那些小米,蛮遗憾那只小鸟不吃蚂蚁。好些天来,发现搁在盘子里的小米,总能被吃光,不同于往日,还以为是秋日来了,小鸟的食欲旺盛,却原来是有蚂蚁在搬小米。见到的那会,忍不住跟她感慨自己先前的这一狐疑。
晚上再看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它又爬到哪去了。猜它也像那些猛兽,是夜间出来猎取食物的。一早,站到阳台上,站在那棵米兰树边上,看向那些枝叶,没有见到它,勾头下去,见它正悬在花盆的边缘处,上半身探向外面。它的身上有很多的蚂蚁在爬,估摸着它已经死了。喊她出来看,说是那个大螳螂死了。等她来到的那会,站在边上看着,看着它茫然地挥动着前面那对大肢,在空中。看着它茫然地抖动着身躯,动弹着那六个肢。那大概只是蚂蚁们在它的身上游走,给它带来的触动,让它在茫然地对那些触动做出响应。
她来了,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她才走开一会,它在那边缘上失去了平衡,整个身子从上掉落下去,落在了阳台的地面上,这一次它是背抵靠在地面上,腹部朝天,它的六个肢还在空中茫然地挥动着,响应着那些蚂蚁的游走给它带来的触动。它将上面的两个大肢收拢,折曲在胸前,一如先前倒挂在枝叶上的那个动作。那些随着它一起掉落下去的蚂蚁,依然在它的身上游走。站在边上看着,自己还能做一个动作:将它送到上面的花盆里去。这个既是在帮蚂蚁,让它们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享用这盛宴;也是帮它,让它可以在软软的泥土上静静地躺着;还是帮自己,让它那生命逝去的画面不会赤裸裸地显现在阳台的地面。
在花盆里,那些蚂蚁再一次将它挪动了大概十来个厘米,让它的身躯有所隐蔽起来,让自己在第一下失了它的身躯所在时忍不住大呼一声。它的身躯已经从先前的那趴卧,变成了侧卧,它就那样静静地朝左侧躺着,众多蚂蚁在它身上游走。有一种感觉:倘若不把它带回,它也许能够好好地活着。走在路上的时候,跟她说:下一次再遇到螳螂,我就不带回了。她的回答很干脆:不。
从那个早上到这个早上,整整三天。把它带回的唯一好处,在自己看来,就是:它用这三天的时间,在我们的面前,显现出了一个神秘的过程--那个从生到死的最后的一段旅程。从更长远的历程看来,它只是一个配角,那些蚂蚁才算是主角。那些蚂蚁,先前并不怎么为我们所注意,这一次正是因为它的到来,才让我们的目光投向了那些蚂蚁。而,这出戏剧,最精彩和光焰的部分,恰如那燃在空中的炫目的烟花,是它的身躯,横搁在那边缘的那一会。
它在自己的眼前,完成了那最后一跃,朝向那茫无边际的空中。当它再一次接触到地面,它的背抵靠在坚硬的地面,它明白这是它最后的一跃,坦然地展开了胸怀,朝向空中,向所有的敞开;然后慢慢地收回那两只硕大的前肢,在胸前,一如它这一生走来的沿途,那样。头天晚上正在翻一本书,里面讲到了死亡,讲到了宗教。今天早上,用它最后的那些微的生命之力,它给我们上了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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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0年0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