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西藏林芝之行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是个乍暖还寒的三月上旬的一天,早上一到办公室就接到通知,替代另一位感冒发烧的同事,去西藏出差。此行,要一路向西,抵达日光城拉萨,再一路向东,重走川藏线这条中国最美景观大道,从拉萨走到四川边境。
这趟旅程注定要跋山涉水。
同行的伙伴说,她之所以向往西藏,是因为敬仰那里每一座高峰,欣赏那里每一汪湖水,惊叹每一个藏民的虔诚,钦慕那里人与自然、生命之间纯粹的关系。当然,还有每年春天里热烈绽放的桃花。去西藏于她变得不像一场旅行,更像是一场梦境奇遇记。
我就简单多了,只是因为工作需要。记得那时一行8人,包了两辆车。我坐的那辆车司机兼领队姓项,重庆人,热情开朗,大家都叫他小项。
在拉萨休整一天后,第二天大家驱车直奔山南。三月的西藏,桃花初绽,但春天姗姗来迟。虽然距最佳花期还有半个月,但一行人都摩拳擦掌,擦拭着摄影器材,迫不及待想要和雪域高原的桃花来一场亲密接触。
那是我第一次藏地之行,因为出发匆忙,没做任何攻略。那时候只知道,林芝的桃花开了,藏地的春天也就来了。
桃花一路从山南零零落落地开到林芝,我也一路下车看了很多次桃花。那时候我发现,在旅人看来壮阔无比的美景,不过是当地藏人生活的一部分。
那一次也解了我心中的疑惑,桃花四处可见,为什么很多人仍要千里迢迢跑到西藏林芝看桃花?因为足够独特。
林芝桃花的独特不在面积大,不在品种多,在于它的野性和原始。雪山下,山坡上,雅江旁,青稞地里,藏民的房前屋后,古老的桃树姿态昂然,肆意生长。就算在苦寒的环境中也不骄不躁,不怨不艾,不媚不谄。
你来不来,看不看,它都在那里,安静绽放。也许,人和植物都应该保持生命中最朴素的东西,回归自然的本真状态。
道元禅师有句话:“赏桃花以明心。”我在林芝看了几日桃花,却并没有像一些人说的,洗涤了灵魂。那几天时间,我只是感受到了一种纯粹的自由。时至今日,那趟行程的很多细节,我都忘了,但依稀还记得一些。
还记得刚抵达拉萨时,因为缺氧而带来的心跳加速,那种悸动,就像热恋时要去奔赴一场情人的约会。
还记得在航拍机镜头下,拉萨河像一条蓝色哈达,蜿蜒在藏地高原。还记得在鲁朗雪山脚下和原始森林里,同事帮我拍下了此行珍贵的两张照片。
还记得小项车技很好,对藏东环线很熟悉,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是最佳拍摄地,门儿清。回程经过鲁朗小镇的时候,他非常热情地请我们吃了一顿美味的石锅鸡。
还记得环线结束回到拉萨那个黄昏,我们走过八廊街,坐在大昭寺的台阶上,望着漂浮在湛蓝天空的云朵,目光追随着那一步一叩的虔诚身影,心里的震动。
还记得第二天一早大家在药王山遥看了布达拉宫,然后在山下的小广场上与布达拉宫合影,几个人无惧高反,纷纷跳起来,像一只鸟努力摆脱地心引力,飞向天空。
当然,还有桃花。
还记得被雪山包围的波密桃花沟,那一株株野生桃树,像倔强的老者,虽历经风霜,却无惧岁月,枝丫遒劲地伸向天空和大地。
那是一种从未被驯服过的自由舒展的美丽。也许用“美丽”两个字,并不足以形容。人类喜欢驯服,但骨子里欣赏的终究是那些无法驯服的。
这大约也是每年春年人们纷纷奔赴林芝的原因。这也让我想起,在我记忆深处,开着的另一树桃花。
小时候,住的是一间很老的老屋。青砖的墙壁,黑瓦的屋顶,冬天一场雪过后,屋檐会悬挂着硬邦邦的冰棱子。老屋靠山,后门连着一个小院,沿着小院凹凸不平的石阶上去,不远处的凹地,种着一棵桃树。
现在已经记不清桃树是谁种的,什么时候种的。只记得那是一株不算高大的桃树,不够粗壮,也不够挺拔,树干结着几个疤,有时候会有桃胶流出来。
每年春节过后不久,当河道里的冰开始融化,当山风灌到脖子里还有些寒凉,当门前石阶陆续萌出针尖样的春草,那棵桃数就开花了。
一树粉嫩的花朵,映着枝条上间或露出的一点点绿色叶笌,温柔可爱。
我经常一个人走到那棵桃树下,也不干什么,有时候摸摸它的枝条,有时候揪下几片花瓣,塞进嘴里,不甜,略带苦涩。有时候就静静站在树旁,发呆。
那时候我不怎么懂得欣赏那一树桃花,觉得它太普通了,不是什么名贵树木,不需要花费心思照料,夏天结出的果子小小的,瘪瘪的,几乎不能吃。
后来回想,我为什么喜欢站在桃树下,也是因为觉得它很自由。春天到了就开花,夏天到了就结果,秋天到了就落叶。
至于花有没有人欣赏,果子是不是甘甜,它都不在意。它只是按着自己喜欢的方式生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就像萧红在《呼兰河传》里说的,“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那时候家乡的天大多也是蓝悠悠的,对从未走出过县城的我来说,也是又高又远。后来读卡尔维诺《被分成两半的子爵》,里面有句话,“美好、智慧、正义,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我在这句话下划了一道线。
人们喜欢怀念过去,是因为过去永远不复重来。人们喜欢灿然开在春天里的花朵,是因为春天转瞬即逝,而花期短暂,只要一阵风,一场雨,那些花朵便零落成泥。人们歌颂一切美好、智慧、正义的人和事,因为那些是极少数,从而弥足珍贵。而人们追忆故乡,大约因为故乡早已面目全非,不是曾经的模样。
前不久看到一张老照片,一个男人背着一树桃花。这是张有故事的照片,照片的主人公,是来自湖北宜昌秭归县郭家坝镇的山民,名字叫刘敏华。
十多年前那个春天,作为三峡库区移民的他,在同故乡告别时,用背篓带上了老家门口的一棵桃树。
背上的桃树,击中了无数人的心,其中也包括我。有网友评论这张照片,说很多人心中都有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我想加上一句,除了回不去的故乡,或许还有一群再也见不了的人。
年岁越大,这种感怀越明显。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两位亲戚接连去世,属于他们的那树桃花永远地凋零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今人的遗憾和千年前崔护的怅然,没有什么两样。2017年春天一起背包走藏东环线的人,都各自飘散在风中了。
两个同事先后离职,一个熟悉的老师在扬州一心一意鼓捣他的非遗文化传承项目,另外几人,也早已不再联系。只有领队小项还坚持在藏地跑车,这两年想必生意大不如前。
那场匆忙的旅行和那场花事,早已慢慢沉在记忆的海底,轻易不会打捞起来。这原本也没什么,日子一天天向前,人终归要向前看。
只是,这个早春翻看网上关于林芝桃花的图片,那些图片因为摄影师过度美化而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我又一次想起老屋后院那棵桃树。
老屋因为久未住人,早已残败不堪,而那棵桃树,早在很多年前就被砍掉,枝干悉数折断,充作了灶膛里的燃料。
那树灼灼桃花,永远地开在了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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