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与纪晓南相处渐亲厚,我亦附庸风雅,给他寄过手书信札,用的是从东京楠堂带回来的樱花信笺。浅粉色地子上是淡淡的樱花,素洁之中透着一股温润,还有一种白云笺也雅致,不过少了一抹安静的绯色。我有些得意,因为单看这封笺,也可先声夺人的。他很是欢喜,并笑言:这些过时的事情,以后要一件件和我慢慢做。但到底,这些古人常做的事,成为我们两个现代人一份遥不可及的奢望。不过一年的时间,我收到他最后一封八行笺,中间隔着万水千山。
在那纸素笺上,题着松尾芭蕉的俳句:岁月为百代之过客,逝去之年亦为旅人也。于舟楫上过生涯,或执马辔而终其一生之人,日日生活皆为行旅。我一时恍惚,不解个中深意,只知生之喜悦,譬如昨日欢歌;死之郑重,譬如墓台的清供,一桩桩,一件件,旧景添新景,一程又一程,都在眼前,蜂拥在眼前。
那年去嵯峨看山,只因读过松尾芭蕉的《嵯峨日记》,对他在山下竹林里住过一段时日的“落柿舍”也有印象。之所以叫落柿舍,是因园中植有柿树若干,有一年秋天满枝挂果,比往年都丰收,主人家很是喜欢,将这些柿子预定给一商户,不料一夜凄风苦雨,柿子悉数落地,零落成泥,欢喜成空,于是有了“落柿舍”这个名字。
寻到落柿舍前,已过了下午五时。草庵柴扉半掩,看守的妇人正准备闔们,我徘徊其外,她在门内微笑抱歉:今日开放结束了哦。
我叹,啊,已经结束了啊……
她望着我,一时踌躇,最终轻声笑道:只有五分钟,可以吗?对不起。
我说,可以。
庭中果然有柿子树,枝上挂着零星果实,有水流声响,是檐下一管竹筒缓缓流下清泉。屋前挂着一个投句箱,用来投放游客新作的俳句。在日本俳句已经沦落成游戏,大家记下一些零星的句子,只是好玩,甚至还有人用英语作,这也算是一种“文化交融”吧?写什么好呢?我一时犹疑,写这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但眼前山色温润,灯影清美……
妇人道:嵯峨野的枫叶都红了,真美啊。你看——
树下立着块诗碑,上面刻着:“五月雨脉脉,色纸壁上显斑驳。”
五月雨脉脉,那不是我的江南吗?梦中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江南,千山之外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江南。
我不由起了思乡情绪,匆匆辞了那妇人,走出园外,园外山茶盛放,坠落无因,而嵯峨野的夜,仿佛一下就合上了。
话说还是回到那日,我和纪晓南去见季康老先生那日,我欣喜之余,其实还有一丝忐忑。
纪晓南是正经做学问的,读的大都是正经正史,吃下去的大概也是这正儿八经的“大米白面”。他当初笑话过我,后来亦曾认真规劝过,把笔记野史这些“零嘴”当人生乐趣可以,当作“稻粱”谋?切切不可。我当时表面顺服,内心大不以为然,甚而有些看不起。
我手头有一本《手艺人的傍晚》,那是季老先生中期的作品。笔法非常调皮,且跳跃,带着诗的轻灵,是不甘心落地的炫技,看的我特有挫败感,很是服气,这就是我要的“零嘴”啊。他说中国文化就是线条文化:“明代家具的走向,就是一根凄美的线条,那就是一条线的概括能力。”这个我能凑活着做个临界的理解,大概是说:明代家具骨相清奇,不重细节雕琢而重整体线条走向。就象中国文人不爱牡丹而爱梅兰一样,也是因为它们不以丰满的肉体美出局,而是胜在线条,比较便于写意,在中国文化人看来,写意是比写实更高级的。
这些话落在纪晓南眼里,季老先生成了大闹天空的“齐天大圣”,用他的话说,那是“孙猴儿”,十八般武艺变化无穷,你得小心,老先生看向历史的一双火眼金睛你得更小心。
这是他的原话,但他那个“儿”化音我念不好,一直念不好。正如后来我们即使再亲厚,我离他始终有一点距离。
待见着老先生,老先生穿着一双久洗泛黄的老式白球鞋出来待客,一身衣裳很是朴素。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笑容温暖,细语轻言,他的家常和亲切与他作品的清隽风趣形成强烈反差,一扫我心中的局促不安。 他再三弯腰跟纪晓南致谢,道这十几匣彩笺市面价值不菲,他愿作补偿:“你看这屋子里哪样东西上眼,就拿回去吧。”
我有些兴奋地看着纪晓南,谁不知道眼前是业界有名的方家,他的屋子里会有寻常之物?
不料纪晓南很淡定,再三推辞,把那句“君子不夺人所好”都搬出来了。
老先生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君子亦有成人之美。待损坏的信笺我修复好,你还是拿回去给你父亲一个交代。
两人不再推让,互相成全,都成君子。而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当然欢喜。
一欢喜,就有些忘形。回去的路上,问纪晓南:你觉得老先生是惜物之人吗?
彼时,天上有半轮上弦月,像银箔剪出的样子,边缘很干净。纪晓南轻叹一口气,好像担心惊动如此清明的月色,低头看着我,脸色很温柔:你没听他在席间说,学问不必多,盈盈然即可。他不是一个贪图名利的人。
“但你说他不惜物?” 他顿了顿,抬头忘向漆黑的远方,声音里有一丝怅惘:“你看他笔下,一桌一椅,甚至一块榫头,都灵气十足。”
“他对万物有情,箪食瓢饮,不改颜回之乐。”我亦低叹 。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我到底忍不住:房子太破旧了!
“嗯,”纪晓南闷声应道:“太小了,你看那些东西,都是些好东西,都挤在小屋子里。”
我借机奚落他的君子之风:那怎么不带一件回来?也好腾出块空地。
纪晓南不由笑出声:你这一路,怪不得不似往常沉静,原来起了贪心。我见奚落不成反招奚落,顿时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
月色不再清明,纪晓南捉住我多事的一双手,扣定在自己的胸前,嘴角噙笑,眼睛明亮,我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和渐靠近的气息,有些慌乱。
但到底,他松开了手,哑声说道:你不知道,惜物之人有多累。见我仍在月色中发怔,他往后退了一步,两手抱臂,闲闲地靠在身后的石墙上,吹了一声口哨:“你当真以为老先生舍得,这些文化托命的人,有时候,为了守护一些东西,连命都可以不要。”
我有些讪讪,亦有无限怅惘,仿佛回到三年前 ,去谷崎的墓园。其时夕照半空,风轻轻一掠,满山樱花坠落,漩涡一般卷来的樱吹雪。放学的童儿相携归去,唱着童谣,十五夜的阿月姑娘呀,谁与同行。书包上空便当盒咣当咣当响。墓前清水供养的菊花真美,不知是谁折来的樱枝,斜斜欹着。四围青山,流水过眼。这流水一样的人生啊,虽然是流水的人生,虽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