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一入冬,时间就变的漫长了,有多长呢!从十一月大概到来年四月。空气是极干燥的,街头巷尾的风是急骤的,凛冽的,刺骨的,冬日的风是不解风情的汉子,不能任他抚摸你的脸颊,他来时定带着轻微的刺痛感。
多少次在这时候我会念起初次下南方时遇见的“温柔风”,那时东北三月末,我一人坐着火车南下,次日到泰山站时已近黄昏,停车五分钟,我同一间卧铺里的两个姑娘一同下车透透气,我们被站台上朦朦胧胧的丝丝缕缕的雾气笼罩着,吸进肺里的空气是潮湿的,温润的,粘稠的,温暖的,风在雾气里是一双温柔的手。
东北,严冬里风看上去上粗鲁的,自私的,其实它在一年四季中都有着它自己的使命。春时唤醒,夏时传播,秋时吹熟,冬时卸妆。
给万物卸妆时好似残忍地剥夺了它们的光彩,其实是等飘雪时给它们换上这第四套来自天上的银装,所以它们要朴素下来,素裸着等到那日。
冬日的街头也是鲜活有趣的。
若你走在街上冻的丝丝哈哈,刚路过有卖烤地瓜的,就买来一个烤地瓜,又能暖手又能暖身,重点是甘甜好吃。那烤地瓜所用的炉子就像圆柱形的大汽油桶做成。上面开圆口,再做成盖子。炉膛里一般放两层箅子,都是用铁条做成。下面的一层用以将生地瓜烤熟,上面的一层中间留出空间,把烤熟的地瓜拿到这层箅子上保温。
街上还有卖糖炒板栗的。
有卖糖雪球的,在山楂外面裹着一层糖沙,咬一口糖沙就会化在嘴里酸酸糖糖。
有卖冰糖葫芦的,现在的冰糖葫芦种类越来越多了,冰糖葡萄,冰糖草莓,冰糖黑枣,冰糖橘子,但我还是喜欢吃冰糖葫芦。
有卖老式爆米花的,现在这种老式的爆米花已经不常见了,将玉米或大米装在爆米花机的大圆肚子里,下面用火烧,烧到一定温度,将开口阀门一扳,往皮袋里一敲,一声巨响,白烟散去,饱满喷香的白色米花便呈现在眼前了。这是农村早年冬季最常见的场景,爆米花的那声巨响,可以说引发许多人的童年记忆。
黄昏时街头上又聚集来几辆炸串的小吃车。
不远的十字路口,每日下午四时还有一份炸鸡架的。就这一份,只要那些提前腌制好的鸡架下了油锅整条街都是香气扑鼻的。我这些年很少吃这些东西,知道它不健康,不卫生,但偶尔想起来了也会去买一个,凑凑热闹,同味道无多大关系,更多的是带着人本身一点微微的善意,和被这些头脑简单实实在在的市井小民的气质所吸引。
市井小民者,位置在水平线以上,却又不会超过太多,介于小康与温饱之间徘徊。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沾边,事事无为,仅在平淡日子里添几抹鲜活,寻寻常常的快乐好像院子里黄桷树梢上的叶子,冷不丁就飘几片下来,黄黄绿绿,老老嫩嫩,不妩媚,下酒却很好。你,我,他,或许都是这样一个市井小民。在生活中我们彼此搀拉扶持,你感动了我,丰富了我的日子,我用少数的金钱给你带来收益。
如果这鸡架的味道好那算是意外的收获,前几年真有以卖炸鸡架买车买房的人,那时鸡架肉足,炸好之后是酥的,香的,嫩的,带着油光,如今却是不多见。
有天午后阴天了,说是有雨,也不见它下,倒是刮着阴风。我抱着儿子穿过一条窄的马路,就来到这个炸鸡架大叔的摊位前。身边有两三人在等,大叔系着一条白色的皮围裙,三轮车上有一个大的圆柱形的桶里面摆放着腌制好的鸡架,个头大小差不离,有二三十只,六元一个,每个鸡架都是枯瘦如柴的,放进油中滋滋的作响。
我身后挤上来一个人,她从马路边上往台上迈一小步一只手拉扯了一下我的衣服,我回头一看是一位老人,就让出两步,她在我原来的位置上站稳。
这是一位慈祥的老妪,灰白色的头发梳得没有一丝凌乱。她穿着一件花棉袄挤在我们中间,她没有弯腰驼背,没有步履蹒跚,相反面色红润精神着呢!她温和地和卖鸡架的大叔招呼道:“今天的鸡架卖的怎么样啊?”我心想原来是大叔的老母亲。
“有不要的鸡尖吗?给我两个就好?”这句话又否定了我的猜想。她全身上下干净利落仿佛乞意这件事情与她根本是不沾边的,她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大叔硬气的说道:“没有,没有,你快走吧!天要下雨啦!”
老妪心平气和的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什么样的口气,我都不生气。现在没有,那我在这等会。”
她渴慕地看着我怀里,就说:“这东西好啊!”我清楚她要和我聊天,于是头脑立刻精神集中起来,与老人聊天你要回答她们下句,也要猜到她们要说什么,她们才不会觉得自己年老无用了而感到难过。
就像这句,她指的是孩子。
“如果在这座城市里有我的亲戚,他们需要我帮带孩子的话,我一定非常乐意。我太孤独了,没有儿女,老伴也去世许多年了,就留我自己在这座城市里,我八十九啦!再有两个月我就过生日了,就九十岁了。”她说着为自己的长寿骄傲地嘴角弯弯滴上翘了一下,但很快又不见了,漫长的孤独使她无助的凄凉。
身边的人连同我都非常惊讶,她看起来只有七十几岁,老妪说女人要想年轻一定要记得不要生气。她从小家里兄弟姐妹八人,她在家中从来不与他人争抢过什么,一辈子和和气气的一个女人,如今她的兄弟姐妹健在的,分别在上海,天津,四川,鞍山,……唯独她自己在沈阳,每次一想到自己这样孤零零的活在世上这么长久就想哭,她的一只眼睛前几年哭瞎了。
“起初医生和身边的人劝我不要总哭,可是我不听话啊!硬生生的在后来的一天早晨起来,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一只看不见了,再去医院,医生说失明了。”她讲述自己多年前的故事在路人的眼里都是轻描淡写的,但没有人能体会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还有多少时候可以被孤独里生出的跳蚤撕咬。
在我前面的人一听到老人的故事就说:“我的那份鸡尖不要了,给这老太太吧!”大叔拿着铁锹把鸡尖减掉丢在一边,跟着有个年轻人也说鸡尖不要了,给老人。我的这份比前面那个年轻人的先出锅了,让大叔照例把鸡尖减掉给了这个老奶奶。我以为她会等第三个鸡尖,没想到她接过一个空空的袋子底部小小的两个鸡尖,说了一声谢谢转身就离去了,年老无力的背影身边没有儿女,没有拐杖,也没有猫猫狗狗,只有这寒风瑟瑟。
我心里一凉,直到那晚睡前我都放不下她,两个鸡尖能当饭吃吗?她会就吃这些吗?社区对这样的孤寡老人是否给予到了慰籍和帮助呢?她虽年老无力但为人朴实真诚,她就要两个鸡尖多一个也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