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轩墨留痕。
01
湿了江南的小城,江南的雨。清晨空气中迷离的水汽,闪着昨夜的星灯。在这不大不小的小城镇东南的一隅里坐着的,这也快有十几岁了的学校里,总是躺着一条小路。那里,夏天不落叶的樟和冬天落叶的槐会在这个季节一起疯长疯长。我们或许可以叫它“林荫道”,就像男孩叫它的一样。现在,这个圆滚滚的敦实的男孩,正走在这林荫道上。他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但在路旁的乔木的掩衬下还是那么小小。他单纯的眼眸水汪汪的,澄澈无瑕,就像他自己见过的在水晶球上冰清的雪花化开的融水一样。江南是不落雪的。他只看到过一次雪,在北一点的地方。
偶然飘落的一两点叶芽,被包裹在了渐渐消散的晨雾里。盼着,盼着,教室里的男孩,终于盼到了今天他心慕的语文课。他没听清老师说了什么,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跳上了讲台,轻声怯怯的读起了他的作文。他写的怎么样,读得怎么样,那时的他都不知道。这也许是当孩子的好处吧。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自己写的东西。
那时他的母亲很自诩于自己的才华,对付周记,喜欢为他代笔。他能想起那些自己只负责誊抄的作文被用红笔批上八个五角星时,自己的复杂悲喜。这是他第一次自己写东西,一个关于青蛙的小故事。他写了,读了,尽管她不喜欢。
午后的蜻蜓,就像那个教室里那颗跳动的心。他或许应该感谢她,没有掐灭他心里长起来的关于文学的小小的芽。
02
理所当然地,他长大了。
他摸到了一些书,这是每个喜爱文字的人都会去做的事吧。他看过的书差不多都快比他高了。那时的胆子真大,什么都想着去读,什么都觉得能写。当他兴致鼓鼓的捧着道尔和阿婆的书决定自己写出本推理小说的时候,他甚至把故事的大纲都写好了。最后发现自己连时间线都凑不好,这个计划夭折了。当他衣带渐宽的想写出一本自己的诗集的时候,他真的写出了十几首诗。他终于有一天发现,自己写出的不过是蹩脚的白话韵字,这个计划也夭折了。
这或许使他对写作产生了些敬畏的心绪。
在泥地上留下的脚印越来越大,窗外的樟树在他眼里越长越低。即使不能每次如愿,他还是愿意写下自己稚幼的文字。靠着些“简陋的招数”,他得过些许小奖,名字也爬上过几次报纸。虽然那时他也有自己的烦恼,可后来他总觉得自己那时是无忧无虑的。一生中还有什么其他的时候会让人愿意把几个小时浪费在视渺远的星云上,或是在个被他称作池塘的小水洼边伫立许久呢?虽然那时他曾写道,“常常有讨厌的暴风雨后的乌云,遮掩了这令人向往的星空。”
03
他总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愿意回到小升初的那个暑假。
他说,那一年里他的文字,是最纯粹的文字,不带杂念的文字,和校园里秋的小路上落下的灿灿的麦穗和金色的书签一样,淡丽却不恼人,会和晨曦里狗尾草的眼泪一起,随时间从纸页间流走。为着这些文字,他哭过,笑过,在无人的教室里自言自语过,在让他迷离喜悦的雪昼里痴狂过。像个疯子,他总是这么觉得,总是这么写,总是这么说。
可他还是变了,像极了一天天霾浊了的空气。他孤了,傲了,他开始嘲笑别人拙劣的作文,和其他所有自大并且有着能为之自大的资质的孩子一样。有时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那种自己以前最讨厌的人。像掠水的浮萍,这种想法只是在他心里轻轻地跳动了一下,没有溅起丝毫的波澜。他写的东西开始浮躁,开始轻佻,开始空洞无实。他的老师意识到了,却说服不了他。
那天,他终于意识到,那时候自己写的不过都是粉刷黑墙的污垢、精神病人的呓语。他忘记了那个醒彻的日子、那本惊骇他的书,可他忘不了那声厌倦了他的鄙伪的白纸对他的吼叫。他有三个月没有写东西。
重新提起笔的一瞬,在空空的白纸上,他看见了那粒飘在水晶球上的雪花,那几颗校园里的路旁杂了樟树的梧桐和杏,那个在落雪的早晨痴狂地倒在草地上的自己。肆意让笔墨在木纤上漫开,他坚持的是六岁那年自己在北方见过的早春的初雪。
他还是那个圆滚滚的敦实的男孩,敢说,敢想,敢写。当隔壁班那个所谓的人用一种滥情的笔调拿下高分引众人纷纷模仿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讽刺了他。他开始重新咬着自己写下的每一个文字,生怕他们变成像之前那样平庸恶俗的东西。
对他来说,用丑恶而违心的文字去玷污稿纸是一种愧怍。
他还是想写一篇小说,但写下了开头,他就倚在稿纸上低声啜泣,不能自己。他终于没有把它写完,后来又残忍的掠夺了主人公的名字做自己的笔名。他不能让他和自己同享自己的欢乐,却要让他在忍受一次自己经受过的痛苦。不,他做不到。
白驹匆匆的脚步,踩扁了泥土中蠕动的蚯蚓。
04
十一岁那年,他写道:“每一个浅浅脚印都记录了一个光影交织的故事。”
十四岁那年,他写着:“曾经的他,脑中空空如也,心中充满童真。现在,他脑中装满公式,心中空空如也。”
“但那曾经懵懂的少年却早已走远,留下一个长长的背影,留下一串无限的怅惘和无尽的思念。”
现在,为着自己读过的书,为着自己看过的电影,为着自己去过的老胡同,为着自己踩过的黄土地,哪怕是为着这十六年荒唐的光阴,他想说:
不想在白昼里放纵,也不愿在黑夜里潜行。
他还是顽劣的写着自己的文字,一如既往地,没有改变重新提起笔时那个简单执拗的自己。他总喜欢把这些歪歪扭扭的方块当做对庸俗的抗争,即使微不足道,也要坚持不让生活改变自己。在写下这些文字记录自己这荒诞的儿时的时候,桌上的镌字仍然提醒着他:
写作是为了不羁的灵魂。(作于2017年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