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夏,香港。
春夏之交的香港尚且还拥有克制的热情,六月风里有树影,大片的暗绿色是初夏的书页,一页一页翻过程美心的年岁,枝叶间黄玉鸟哨啼直白:这是很好的夏天,适合弥补遗憾谈一场白头到老的恋爱。
夜像流寇,打家劫舍,到程家公馆门口兜一圈儿,转身儿跑了,未免忒寒酸。于是在城中绝大多数建筑都睡了的情况下,亮堂堂的小公馆,远看就像宇宙中漂浮的一颗遗弃行星,遥远而神秘。
着一袭墨绿色丝绸睡裙的美人儿斜倚在沙发上,捧着一本线装的《红楼》,桌面上还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大红袍,茶叶泡在暖绿色的水里生动,脱了水就是一摊尸体,是从红楼里硬拽出来的《葬花吟》。
吉普赛人没有易经,算命全靠想象力,用喝剩下咖啡渣占姻缘占运途。程美心看着杯子底儿的茶叶浮浮沉沉,两叶一心,像中世纪起义的王宫门口那遍地的长柄剑,扎的人心窝疼。眼前油墨的字一点一点融化了,滩成一片焦糊。程美心被这日子挟持,狭窄的夜的每一寸,不眠时间的每一声滴答,被一个名字搜刮殆尽。
失眠时间就是人类的年轮,曾经躺下就是黑甜一觉的日子一去不返,即使再不愿承认,程美心合不上的眼也不得不告诉她,眼看奔四张的自己,老了。
从人生的某个时间点开始,睡眠变成限量款,褪黑素软糖和爱情一样,除了甜,屁用没有,更何况程美心吃的还是代糖版,连甜味都是假的。此刻的美人儿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听着屋檐上的水滴滴答漏尽一夜,恍若身居寒宫,宠幸难求,是个皇上不常在的常在,没人叫也要答应的答应。笑想早年间徜徉在那些唾沫星子的自己,可是被比作杨贵妃的“妖孽”,如今竟也会失眠!
随着呼吸的起伏,美人儿胸口大片似雪的肌肤裸露在如水的月光下。一双细白的长腿随意搭在沙发的把手上,像日本吃鱼用的尖头筷子。眼角眉梢虽然依稀可见岁月的痕迹,却仍然美的妩媚动人举手投足满是风情。
“铃~铃~铃~”
悠长的电话铃声猝不及防响起,如剪刀划破幕布剪碎了这黑夜表面的平静。同时也惊扰了这幅美妙的美人浅眠图,只见其缓缓起身,微蹙起好看的柳叶眉,似乎是在恼这通“午夜凶铃”惊扰了自己的“庄周梦蝶”……
“喂,是阿弟呀~”
月光淡淡如水流淌,映得美人儿下颌线条温柔,嘴角柳叶尖儿似的勾起来,要是偏要比喻的话,像尊白玉菩萨。程美心的微微恼意霎时消散了,心里生出令她自己陌生的温柔与亲近,像那猫柳春眠,绒花初绽。
美人儿的声音慵懒如猫,可尾音却微微上挑,酥酥麻麻,也像猫爪般挠的人心里百转千回……
电话那头的“阿弟”大抵只是寻常的家常问候,这头的程美心目光直直的望着厅堂外出神,眸子里似雾非雾,像晨烟里的悬崖,又似夜色中的深渊。仿佛跨过经年的长河流淌着记忆的两三朵娉婷。左手食指纤细的骨节轻轻地敲击着瓷杯,浓茶回声清脆如秒针,暗示人生分秒皆苦。
“阿姐~阿姐~侬在不在听呀?”
程凤台见电话这头阿姐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急得连家乡话都不自觉地蹦出来了。
他想起月余前举家从香港迁往美国,印象里一向总是审时度势的精致利己主义者阿姐却执拗地如同得不到糖果便耍赖的小姑娘,偏要留在香港这个是非之地。
程凤台难以理解,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劝了半天。程美心只是望着远方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里透着程凤台多年未曾见过的小女儿家的羞涩,又盛着陈年酿造的梅子酒,仿佛此时的韵味是最可口甜蜜的时候。
程凤台是见惯了阿姐的美貌的,可那刻的程美心,仍美的让他不忍挪开眼睛。
“阿弟,阿姐这前半生啊,都是作为程家大小姐而活。这后半生啊,阿姐想为自己活一次……”
一句话仿佛如闸门般瞬间打开了程凤台沉寂经年的记忆。那些陈年旧事如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那一声声听惯了的“小娘舅”回响在耳畔,如针般扎在心上。他蓦然想起,那本该是成为他姐夫的人啊!
程凤台微微握住程美心的肩,他从未觉得阿姐的肩是这么薄,薄的如此让人心疼,可就是这样薄的一双肩却担起了程家的存亡兴衰……
“哎呦,我听着呢!你说大外甥又长高了还有弟妹又有了一个,都是大好事儿!阿姐听着高兴”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微叹了一口气,仿佛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
“咳咳咳~阿姐还有一件事儿,凤台不知道该不该讲……”
电话这头儿轻轻嗤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
“你这小子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倒学姑娘家家的腼腆起来了,有什么话快说!”
“阿姐,我往曹贵修北平的宅子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接。前天打到他办公室,他手底下的人告诉我,他辞了官职离开了北平去了古大犁的络子岭……”
电话这头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指节停止了和瓷杯的那曲华尔兹。美人儿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眼睛直瞪瞪的一点面部表情都没有,像是泥制的面具,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又如石膏像一般。
程美心觉得阿弟的话仿佛透过电话线如新织的蜘蛛网般飘黏到自己的脸上,将她整个人都网在了里面,动弹不得,呼吸不了。好半晌儿,她才缓出过神来……
“哦……我知道了……阿姐困了,先挂了吧……”
程美心撂了电话,恍惚间竟觉得无法在沙发上坐住,茫茫然飘飘乎竟不知自己处于何片天地。她缓缓地滑下去,蹲在绣着玫瑰花的地毯上,把脸埋在膝盖上,又别过脸去,闭上眼睛,面白如纸,但是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那里跳动,仿佛纸窗里面漏进风去吹颤的烛火。
“铃~铃~铃~”
悠长的门铃声极不适时地响起,程美心骨节用力,扶着沙发把手。勉强站起身来,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强撑着走到门边开了门,竟然恍惚间不知自己是否身在梦中……
门外的男人见美人儿错愕的样子玩味一笑——
“我辞了官职千里迢迢从北平赶来香港,想专心求夫人教我跳舞,夫人莫不是连门都不肯让我进?”
“阿修,这……这是梦吗?”
“夫人如果希望是梦,那我立马消失”
说着曹贵修竟作势转身要走,身后的美人儿扑上他宽厚温暖的背,柔荑握住他的腰。
“我…我不许你走……”
美人儿矫矫不群的声音如水蛇般紧紧地缠住了曹贵修的心……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是无根的浮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