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父亲

三十七年前,光棍汉长江在外做工回来,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歇脚,刚卷着一棵烟还没抽,就听见一声婴儿啼哭,他转过去一看,一个小行李卷儿斜斜摆在柳树下,蠕蠕动着,他打开小行李卷儿,一个皱巴巴的小脸露了出来,小脸上的小嘴儿向两边撕扯着,一声一声发出猫一般的叫声。

“呦,是个小孩儿!”

他抱起来,本能地往下看,掀开裹着屁股的红尿布,一只小鸡鸡跟个鼻涕虫一样耷拉在两腿之间。

“还是个男孩儿!”

他顾不得抽烟了,匆匆卷上小被子就回了家门。

2

暮色四合,长江的破落小院儿在清冷的月光下更显微寒,窗子上的纸,十停有七停是破的,月光穿着窗格钻进来,屋子里一片清辉,他用自己的被子给孩子萎了个窝,把孩子放在被子里,孩子竟甜甜地睡着了。

他那个破被子,薄的对着光都能透亮。

他趁这个机会去给自己弄饭,糙渣的玉米糊糊,很快散发出新茬粮食特有的清香,孩子一会儿就醒了,在他的破被子上弹着腿哭,他赶紧过去看,原来是孩子把被子尿了,他没有新尿布给孩子换,就把自己的一个秋裤剪了兜在孩子屁股上,孩子还是挣着脸哭,他想起来可能是饿了。

他把自己的玉米糊糊拿来,撇出上面的一层粥油,把粥油放到另一个碗里,用筷子蘸着一点一点往孩子嘴里送,孩子的小嘴碰着食物,贪婪地吸吮着。

他乐了,这是他活了四十年,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另一个生命。他那么鲜活,那么柔软,带着热气。

他没喂过孩子,他是老光棍,四十岁了,连媳妇都没娶过,更不懂得如何伺弄孩子,但他见过自己的弟媳妇弄孩子。

孩子吃上了食物,得到了极大满足,惺惺地睁开了小眼。

这孩子实在算不得一个漂亮的孩子,眼睛细小,嵌在一个狭窄的脑门上,显着很不大气,鼻子也小,两颊又长得很舒展,颧骨又高突着,小小的鼻子孤零零立在那片开阔地中间,显得又挺空落,到了下半部分又拧巴了,下巴挺窄,一个嘴蛮大,一裂就咧到下巴边儿,下巴全被嘴占去了。

但是天下的孩子没有不可爱的,他在月光下瞪着一双晶晶亮的小眼睛看长江,长江的心像被涨潮的海水轻打的沙滩。

看着这个孩子的小脸,他才有功夫思考这孩子的来历问题。

是个男孩,断然不是重男轻女家庭扔出来的多余货,这种家庭生个带把儿的,恨不得拿金篱笆围上,那就一定是个私生子,男孩儿,只有私生子才会往外丢。

他抱着这孩子与之四目相对,开始思考下一个严肃问题,这孩子该怎么办?

他这个光棍汉,每天靠出去给人做小工维持生计,家里连个女人都没有,根本没办法养这个孩子。

说起长江身世,挺可怜的,他家穷,小时候上山砍柴摔下悬崖,摔下来,跛了脚,就一直没人肯给他作媳妇。他帮着父母给兄弟长海娶了媳妇,但他那个兄弟媳妇,自私刻薄,刁蛮厉害,连她自己的女儿都不爱,怎会善待一个捡来的孩子?她眼里只有她那儿子,侄女连个鸡蛋都吃不上。

他要是有个女人就好了,他从来没像此刻一样渴望一个女人,可这猛孤丁的,上哪去找个女人呢?

他想这要是个能跑的半大小子就好了,他去做工的时候可以带着,可惜不是,这是个需要从生命的初始阶段就被人伺弄的小人儿。

他是真想留下这个孩子啊,可是不行,那就只能把他送人了。

送给谁好呢?

他把村里的人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没有合适的,家家都有孩子,没有人家缺孩子。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村里的江忠实家,原本有一个儿子,长到十岁那年在大河里游泳淹死了,只剩了个三岁的女儿。

这夫妻自打儿子死后就一蹶不振,女人病病歪歪的,总带着泪意,江忠实也颓,很少说话,日子过得也穷,跟他一样做点小工。

那也总比他这连个女人都没有的强,就送给他家吧,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们应该肯善待这个孩子。

思想至此,他已经心里安定了,再一低头,发现那孩子已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细细的眼睛闭着,嘴也闭着,一呼一吸,没一点声息。

他不敢睡,在炕上一直坐着,月亮升上中天,他就那么瞅着这个孩子,孩子的身体变得暖暖的,那暖意直接传到他的身上,他觉得好舒服,然后他靠着墙睡着了。

天蒙蒙亮,孩子还在他怀里酣睡,他得送他走了,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必须在江家开门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他们门口,再晚点,就不行了。

他忽然变得很舍不得,这一夜,俩人彼此依偎,像是有种微妙的情愫在两个人之间暗暗滋生,他试着小声把这孩子叫了声“儿子”,然后发现自己吓了一跳。

他这辈子没喊出过这么动听的字眼儿,“儿子啊!”

可是还得送走。

踏着微熹的晨光,他出了家门,蹑手蹑脚走到江家门口,江家的破木门,是青灰色的,那是木头经年久晒呈现的灰败感,破落,但不凉。

他把孩子放在门口,躲到一边的墙角着看,他想好了,江家要是不要这个孩子,他还要回来,他背着他去做工也好,要饭也好,都行。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江家的媳妇开大门,手里端着个尿罐子,她一眼看见这孩子的时候,尿罐子差点没泼洒,她重复了长江初遇这孩子那一套流程,抱起来,先看脸,然后向下打开尿芥子,看完尿芥子后,急匆匆裹上被子,又东张西望了一下关上大门就回去了。

长江跑到那个门前,只剩了一个尿罐子,也不知是这夫妻俩谁的尿在那罐子里荡漾着。

他心里有了底,估计这个孩子,有了着落了。

他望着那紧闭的大门,心里说了一句:“儿子,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3

他踏着沉重的步子回去,收拾收拾去做工,心里空落落的。

这一天也提不起精神来,总想回去看孩子,是不是被江家收下了?会不会又发生什么变故?

等到晚上回家,他迫不及待溜到江家门前,只见江家里面人头攒动,村里几个妇女在那叽叽喳喳,他抓住一个问江家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妇女说:“哎呦,江家从外乡抱来个孩子,说是远房亲戚家生的,儿子太多,养不起。”

他心里落了底,心想这江家也算聪明,知道给孩子一个体面的身世。

他又高兴又难过,他此刻有点后悔了,这孩子是老天爷送给他的,他又转送出去,这明明是他的儿子,却成了别人的儿子。可后悔也没用了,送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

他回了家,抱着那个透亮的被子直坐了半夜,被子上好像还有孩子的气息,一块红尿布从被子里露出来,他拿起来闻了闻,一股小孩子的尿骚味儿,可他觉得这尿味儿一点也不恶心人。

他就那么抓着那块尿布睡了一夜。

4

那孩子从此落户江家,取名江世安,意即“一世平安”的意思,他成了江家夫妻心里的宝,也成了长江心里的宝。

长江以前跟江家并不特别亲近,但现在为了去看孩子,总得想方设法绕到江家。

“江大哥,锄粪哪?”

“啊,锄粪”。

“今年的谷子长的不错,去年是小年,今年该大年了。”

“是啊,我家小世安全靠这点谷子磨面吃饭呢,要是收成不好,我还得去买,又是一笔开销。”

“啊,没有我那还有,我借给你”。

一来二去,他就和江家混得很熟,世安长到一岁,已经跟他很亲,他悄悄给他买糖吃。

世安四岁的时候,他带着他去看戏,把孩子扛在肩上翻一座大山,世安在他肩上揪着树叶子,问他:“长江叔,山的那边是什么?”

他说“山”。

“那山的那边呢?”

“还是山。”

“怎么都是山?”

“也不都是,我也不知道翻过多少座山,会有一条大江,叫长江,就是我这个长江的长江。”

“那长江大吗?”

“大,形容不出的大,周瑜的水军排出几十里,诸葛亮排出几百条大船借了十万多支箭。”

世安想象不出到底有多大了。

世安七岁上学,每天早晨看见他背着小书包呱嗒呱嗒走过门前,长江都在心里喊一句:儿子!

世安上小学,冬天要往学校交木柴,他等在他上山的路上,假装遇见,帮他挖好满满一筐树根。

长江跟世安亲,江家人也不疑有他,只以为这是一个老光棍对一个小孩的渴望。

江家很穷,也吃不起肉,他就上山用铁丝套兔子套山鸡,套到后就用一根扁担挑着下山,一路上高唱着:

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战

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

为江山我也曾西城弄险

为江山把亮的心血劳干

行来在中军帐用眼观看

见孤灯闪悠悠欲灭复燃

......

他喜欢诸葛亮,虽然他的人生轻的不如诸葛亮羽毛扇上一根羽毛,可想象里,他是英雄霸王猛将军师,运筹帷幄,纵横天下。

世安还是内向自卑,他的父母老弱贫穷,他难免在学校受欺负,长江就帮他出气。

有几家小男孩,在自家门口划上线,不允许世安经过,世安想回家,要么攀左边的山,要么蹚右边的河,长江看见,就背着世安大摇大摆地走过,还警告他们,再欺负世安,就揍他们。

世安上了中学,不大回家,他就空落落地十分难受,有人给她介绍了个媳妇,是南方来的寡妇,无依无靠,他就娶过来过了一段时日,结果那寡妇没几个月又跑了,媒人拐走了他三千块钱。

从此他不再谈娶妻,一个人还是日出去做工,日落就回家。山崖上唱唱:

我和那张翼德兵分水旱,

哪一家若先到攻占魁元

过巴州收严颜作为前战

收马超也算得虎将一员

......

他能安慰自己的,只有那些跟他命运截然相反的帝王将相的戏曲。

世安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大学,江家宴宾客,满村皆哗,可学费无着,他悄悄给拿去三千块,说这钱先用着。

世安上大学的地方在武汉,长江边,他终于看到了那大山之外的大江,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再回来的世安变成了一个青壮小伙,穿着雪白雪白的衬衣,鞋子上一尘不染,看见他的时候,温和地叫他长江叔,他比小时候长得好看了,那眉目里,有亲近的爱意。

他高兴地又上山唱了半天戏。

世安大学没毕业,江家老太太一命呜呼,世安风尘仆仆回来,跪倒灵前披麻戴孝,长声痛哭,他举着灵幡带着江老太太的棺材绕村游街,长江却莫名哭得像个孩子,别人不知他哭啥,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一生也不会有人给他顶幡挂灵了。

09年,世安已经毕业工作,他回家的时候,拎着两瓶酒来还长江的三千块钱,长江知道这钱有了(liao)断恩义之意,却也收下,晚上又就着新酒唱了半夜的老戏。

长江日日见老,出去做工也不再有人愿意用,就在家伺弄那几亩田地,他和江忠实老汉倒成了一对,俩人经常在一起唠嗑,但江老汉活得有底气,动不动就我的儿子在大城市工作,总要接我进城,我不去!

长江老无所依,唯一的血脉依靠是他的那个侄子,他对那个侄子,也好,可在心里,再好好不过世安。

又过了几年之后的春节,世安带着妻女回乡,花团锦簇的一家人,成了山村一景,他这次是回来要把老父接到城里安度晚年的,老父已老,再无人照料,恐生意外。

他临走前想看一看长江,他拎着两瓶好酒叩开了长江的门,却发现小院寥落,泼泼洒洒的月光清白如银,小屋里灯亮着,他发现长江躺在炕上,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像睡着一样,手里抓着一块皱巴巴的红布。

长江去世了,死在一个举家团圆的的日子。

世安一点也不害怕,他拿起那块红布,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熟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底里涌上来,这灯光,这月光,这斑驳的墙壁,都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前世?还是今生?

他不会想到,这是他自己的三十七年前,也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个人在心里,一直默默地叫他,儿子。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6,214评论 6 48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8,307评论 2 38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2,543评论 0 34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5,221评论 1 27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4,224评论 5 371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007评论 1 28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313评论 3 39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956评论 0 25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3,441评论 1 30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925评论 2 32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018评论 1 333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685评论 4 32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234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240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464评论 1 261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467评论 2 35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762评论 2 34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