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起来,快。

“回来了?最近还好吧。”

“嗯。很好。”

汽车临近单元门前,一如往常的寒暄给我们的久未谋面画上了句点。

临下车前,他给了我两张卡。

“哈哈,别人送礼给我的,你拿着去花吧。”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卡片,看了一下上面的字:物美、1000元。于是便拖着贴着南航标签的行李下了车,目送着这辆金黄色的车渐行渐远,夜色中模糊成了光晕。

三年来,这是我和父亲交集的常态。陌生,却又熟悉。像是梦中常见的清晰画面,又像极梦醒时分朦胧睡眼中的万物:真是而又虚拟,一触即破。

高考后,决心要逃离这座被压迫与黑暗掩埋的城市,去往一个冰天雪地的未知所在。虽然它有一个极美的名字,亦如我内心的幻想——永恒的春天。

入学以后,陌生的城市周转,以为会远离曾经的喧扰与种种折磨。毕竟,时间与距离会让一切激烈的冲突与敌意变平,甚至会产生类似和谐的错觉。习惯于平静生活的我,终于在钥匙旋进锁孔的那一臾,被打破了世界的天平,重新陷入了慌乱无措与极度悲哀中。

进门后,没有设想的笑脸问候,即便是没有温度的。她坐在窗边的床上,静默地低垂着头,像极了犯错的孩子,亦像困顿的走到人生终点的人。

“我骗了你......对不起。”

我立在原地,忘却了压在肩上的沉重的行囊,也忘却了深夜还未曾进食的饥饿困倦。那一刻,我出奇的平静。

“出什么事了?”我做好心理准备,准备再次迎接一个惊天的秘密。

“三年前,我把房子卖了,把钱全部投在了股市......钱只剩下十六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惊奇的坚定,仿佛在诉说一件别人的故事。我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心中默想着这三年间我们还算温馨的场面:同游大连、一起做饭,仿佛是天下最和谐的一对母女。那段细水流长的光阴里,她每天都在和我说着自己股票如何得意,说自己简直是个天才,直到昨天,电话里面还在告诉我一天中她发现了几个涨停板......

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莫须有的对未来的勾勒,以及,我们之间的欢乐......

“妈......这么久了,很辛苦吧。”

无法设想同一屋檐下生活这么久的人,竟然每天埋伏于厚重的面具之下,而我一直幻想着重拾了温暖。真他妈可笑。

极度失望裹挟着一阵苍凉,我瘫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知道,我不会再好了。

一个月,或者是两个月?我食不知味,天天喃喃自语着,该怎么办。我知道,我病了。她也病了,比我还严重。

只是她是为了吞噬了她的金钱与梦想的股市。我是为了编织的天衣无缝而破灭的美梦。一个关于亲情的梦。

如果要是详尽这个故事,还须从我的八岁说起。

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风很清爽,小跑起来的我仿佛能飞上蓝天。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被他们的离婚画上终点。

他那时工作很忙,“应酬”很多,经常半夜归宿。后来,她听说他在外面的一些所谓事件,从小便在父母宠爱下长大的她又怎能忍受?于是,她请了律师,把他告上了法庭。想要离婚,想要房子,想要孩子。于是,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只是,她丢下了我。在她偷偷带着一切重要的物品离开时,在防盗门的把手上别了一张离别信。

我走了,我不回来了。

她走了的日子,倒也还好。除了八岁的我,还不会洗衣做饭梳小辫。除了八岁的我还不习惯一个人住在顶层的小屋。除了八岁的我,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漫漫人生,还有多少磨难与挑战。但一点我可以肯定:接下来的路,只能靠我自己了。

没了她的日子,他自是追悔,即使每每谈及她,都要破口大骂,但这又何尝不是掩藏自己可悲结局的方式呢?愤怒,总比可怜好,最起码还留有尊严,不是吗。他每天浑浑噩噩,把外面的世界当做了家,有时只能在周末见到他。有时是麻木地抽着烟,盯着电视荧幕;有时,是被子盖着头,鼾声如雷的裹挟在梦中。我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我只知道,我想要摆脱,而摆脱的唯一方式,就是长大、优秀地长大。

自此,我埋在了书本里,埋在了习题里,不舍昼夜。每天都在顶层的阁楼里,憧憬着未来的梦想,与知识相拥,无论多么枯燥或者困倦。

而后,我真的学习好了。黑暗的废墟之中,我看到了光芒:高二的模拟成绩,便达到了二本线。考上大学,或许默念了几年的梦想,已经如探囊取物了。他睡醒了,笑了。她的手机开了,也在电话中笑了。我也笑了。

直到一次纠纷,我被他扫地出门,被一个八年来用惯了的梗:“我没法律义务养你,找你妈去”轰走了。其实,他未必真的想让我走。听说我被她接走后,大病了一场。只是,我不想再忍了。忍受毫无尊严地被一些他看不惯的小事而折磨。被打与辱骂。

而后的生活,还算温馨。终于不用在为吃了谁做了一顿不是义务的饭,或者是被谁边用怜悯的眼光边淘洗衣服的场景而自卑、或自责,自责给旁人添了麻烦。好像我的存在,就是一种麻烦。或者换掉一个词:累赘。

大口的吃着米饭,大口的咬着红烧肉、糖醋鱼,我过上了“天堂”般的日子。

那会儿的她,每天的大部分时光都是消磨在电脑前:她是靠炒股票谋生的。

她笑着说,离开了那个家以后,她发现了自己的炒股天赋,说自己是难得的天才。每天都赚很多钱。还计划着几年后,多买几套房。说的言之凿凿。我们笑的其乐融融。

月光轻柔地抚摸着大地,暖风习习,空气中都是清甜的味道。我知道,我重拾了一种叫做亲情的温暖。像是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又回到了我身边。

“今晚的月亮也很美。你还记得我们后来一起生活的第一天吗?”

她只是抬头看着我,无言。

“你爱过我吗?从小到大......当初,为什么扔下我?为什么又要骗我......”

“对不起。孩子。对不起。”

她像是着了魔,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而我也不在顾及她说些什么了,我想到了未来。想到了从小所坚定地笃信的未来。我不能放弃我的梦。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无论心是否残缺。

两个月的寒假悄然而过。说是无声中、抑郁中消耗的,不为过。哭了太多,喊了太多,极端的情绪已耗尽,现在,我只有冷静与理性。

我理性地再次站在那个门前的路边,等着父亲的车。理性地上了车,理性地讲了我们的事。也得到了一个极其理性的回答,毕业以后,我给你房,自己过吧。

“好。爸,谢谢你救了我。”

沉默须臾,仿佛看到了烟雾中他那垂泪的眼。可能,是我的幻觉?是,我是不正常了。

返回长春后,几个月在忙毕业论文,忙毕业找工作,顺便还一人带着一台入门级单反,走遍了大连的每一个角落。

阳光再次浮现,我的笑也不再生硬,有了温暖。

我奔跑着,奔跑在海边。漫无边际的大海,一览无余的苍穹,自由、梦想,那是我一直渴望的东西啊。

“开门!开门!快点!”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了我甜美的梦。

是她。她领着我的三姨、三姨夫和二姨夫,来长春找到了我,在这个千里之遥的宁静之地。

他们来的目的很简单。一是我妈现在心理状况很不好,二是让我接管她,可是我现在还没毕业,所以翻译过来,就是逼迫我,让我爸与她复婚。

简直是不要脸。无稽之谈。我愤怒地和他们大队人马争吵了起来,可是我的声音在众人之下,显得好脆弱、好可怜。

后天就要答辩,又通不过的风险。这个时候来闹我,真的是要断绝我的最后一条路吗?停歇的空档,我错愕的想。只是,早已疲倦的心和因曾经剧烈疼痛而被隔断的神经,是不会在有任何感受了。我看着亦是坐在床前低着头的她。那一瞬,我彻底懂了。原来,从来没有过,我们之间的爱。全是幻想。

好了,我很懂了。来者的目的,以及怎么做才能最大化的不让自己的前途受影响。我答应了一些事。我爸为了我,也答应了一些。然后,他们满意地走了。

出门前,开心地说,要请我吃饭,想逛逛我们校园。说我越来越漂亮了哈。说我多保重。

哈哈哈。我笑了。

关门的一瞬,我拉黑了一切仇恨和烦恼。

又一次的风平浪静了。而且这次,大概是永远了吧......

因为,我放下了执念,不再幻想,那原本就与我绝缘的东西——母爱。

那两张超市的卡,一直在我的钱包里,都快到期了还没有花掉。应该去一趟超市,不要浪费啊。

拥挤的人群分流在各居一侧的电梯上,一方向上,一方向下,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混在大队伍里的我,目视着前方,这没什么特别。忽然,一张熟悉的脸,在我的眼前一闪。对面的电梯中,我看见了她。而就在这一闪之后,我迅速收回了目光。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你......”她默念着。

我强迫自己,僵硬着脸,端视前方仿佛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人。然后,在下电梯的那一瞬,奔跑了起来。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知道我不能再去碰触什么。我大步地跑着,货架间穿梭。

想摆脱的都会摆脱的,对吗?

跑起来,不就顾不上想了?

对,那就继续跑。

在未知的旅途,跑起来,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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