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推倒在这间并不算华丽的酒店大床上的时候,充满了邪气和满不在乎的漫不经心,呵呵一声说:你不知道啊,这个房可是花了我1000大洋呢。真是贵得要死。
池夏就是在那一刻,脑中轰得一声,像是被清醒的现实炸开一样。突然觉得生活真是辣得像一记耳光。她感觉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男人越来越靠近的脸,内心里噗噗通通地跳动起来,像是有一层惨烈的模糊记忆。
听完他的一句话,她觉得自己真是贱如女妓,倒像是免费送上来的午餐。可是在这个人面前,羞耻本身都并无意义。
至少在她的心里,爱的意义并不局限于性的交付,可那一刻,她还是无法忍受他从心底散发出来对她的蔑视,并因此尖叫出声,想要从他的身下逃脱,获得拯救。
她认识程观宇那一年,正是程观宇意气风发、事业更上一层楼的年月。他自主创业的项目获得大额融资,风风光光地开启人生新的大门。于是开始作为导师全国各地开展演讲进行培训。这一年,程观宇带领团队来到了池夏的学校,对她们的课程进行专业的培训。
池夏在第一节课的集训上便被程观宇的光芒震慑住。她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静静地聆听程观宇讲她们专业未来的发展方向,他自主开发的软件对于她们专业将会带来怎样的变革,普及全面的知识讲给她们听,底下女孩子不由自主开始议论纷纷,有大胆的女孩子问:“程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程观宇的笑就在那一刻徐徐蔓延开来,像是午后的阳光,微微有点刺眼,又有点让人昏昏欲睡的薰然。他说:“当然没有。”
然后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串手机号。说道:“大家可以记一下我的手机号。以后到西安了随时可以找我玩,我来给你们当免费导游。”
池夏的脑中脑补出西安古旧城楼和荷花池下泛起的涟漪。一语成谶变成日后的灾难。
经过池夏身边的时候,池夏问他:“程老师,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呀?”一语刹住程观宇的脚步,他颇为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个女生,她的视线平视着前方,正襟危坐,甚至并没有看他,可他觉得她的一板一眼里,每一个视线都是他。她掩藏的技巧算不上高明,这对于全国各地巡演见遍了无数美女投怀送抱的程观宇来讲,她技巧浅薄得不值一提,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却在这个时刻听到了夏蝉的叫声,在特别的时刻的倾听,能够带来记忆的回笼和感官上的遥远触知。
就是这一层回忆让他在池夏的身边驻足了脚步,他微微低了头,问她:“你好,有什么问题吗?”
池夏哦了一声,娇俏地说:“没什么呀程老师,我们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她的声音在教室里异常响亮,像是每一个敬仰他的女生一样的神态。他似乎有种期待落空的失望感,转身从她身边走开了,朗声道:“我微信应该快达到限额了,大家要加速度就快。不过仅限于咨询专业问题哦。”
加到了微信谁还在乎是否问的是专业还是业余问题,是吃饭问题还是睡觉问题,那都是课外话。程观宇收到了30余条加好友的请求,他拿着手机把那些名单哗哗地滑过去,并没有见到池夏的请求或者留言。
他倒是无声地笑了。心里想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
可是是谁甩出来的钩谁先上去谁也不知道。总之作为男人永远吃不了亏却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池夏没有加程观宇的微信,却是直接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里她乖巧异常,只静静问他程老师你这两天还在这边有时间吗?我想见您一面有很重要的事情。
程观宇心想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他,他们之间地位悬殊实力差别巨大,此时此刻的位置校正好,她唯一有吸引力的地方就只剩下了那一张青春无敌的脸。而这一点让程观宇内心蠢蠢欲动,这两年忙于事业很久不见的动荡忽然来临的错觉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约了池夏在市中心的一间茶室见面。这间茶室位于正市中心的高档写字楼里,四周环境典雅,幽静,此刻正是盛夏时分,天气炎热,暑气逼人。这样的天气里,人的躁动不安与天气形成正比,非常需要幽静的环境和流程复杂的茶艺来压抑一下内心的不安分。
他非常期待这个女孩子出场的表现,不知不觉对她的期待超出预期。他站在茶室的二楼,静静地观察窗外的动静。一棵柳树的枝叶长长地垂挂下来,随风轻摆,悠悠晃晃之间若隐若现行人的身影。这是个很好的位置。从这个位置望过去,看见不远处两辆自行车由远及近,慢慢地朝他行驶过来。他并没有看错,是两辆自行车,带着青春特有的气息逐渐逼近。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穿越过盛夏这个季节,透彻在他的耳际。
旁边的男孩子沉静默然,只是偶尔抬头看着她笑笑,小声地叮嘱她小心看路问她是不是到了。女孩子哎呀一声,说:“还真是。”说完就跳下了车,拿出手机给程观宇打电话,程观宇看着手中的手机响起来,认真地打量了片刻手机,接了起来,叮嘱她将自行车放进车棚太阳晒不到的地方,从正门走进来即可。会有服务员带他们上来。
到此刻,程观宇觉得自己栽了第一个跟头,至于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像栽跟头,至少他内心那一刻的想法并没有太多的单纯。
他再次见到了这个在课堂上调戏他的丫头,还有她身边站着的男朋友。两个人倒是姿态大方同他打招呼,程观宇邀请他们落座,然后打开开关开始煮茶。
煮茶的程序复杂而漫长,每一道程序都蕴含深意,要姿态优雅要深谙茶道,还要有闲情逸致来多加练习,甚至于还要有一定的修养才能达到境界。程观宇一向比别人会享受,哪怕在最忙碌创业最关键的时刻,他都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去煮一杯茶,然后给未来下注。然而此刻,在这个姑娘安静纯净的眼神里,程观宇却忽然有了一种自己在拙劣表演的烦躁感,他的手微微一抖,茶水倾斜而出,洒在了茶具上。
而池夏那一刻却并没有关注他煮茶的技巧,微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的右边问道:“天呐,《垂钓图》的真品居然在您这里呀程老师。”
程观宇不动声色地将茶倒好放在他们两个的面前,听到池夏的话心里吃了一惊,反问道:“你还能识别出来《垂钓图》是否是真品赝品?”
池夏一笑道:“这有何难。我的选修专业本来就是艺术鉴赏。”
对于她这句解释,程观宇不大信,可是又找不出反驳的话。就索性摊开了话题同她聊了几句关于收藏的话题。却不想她果然见识颇丰,和外表的青春活力反差巨大。反倒是她的男朋友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偶尔抬头看看她,眼神却是一种沉默的复杂。有爱,有仰慕,自然也有其他。
开场白结束后,正式进入主话题。池夏这时候倒扭扭捏捏起来,斟酌了半天才说道:“程老师是这样的,我和陈和在出版社兼职做专题,刚好最近有个选题在做创业者,我自作主张接了这个项目。您在我们眼里就是一名成功的创业者了,所以我们想对您做一个专访,可以的话最好能成一本书最好了。”
程观宇一下子愣在那里。他反复思考了池夏找他的任何可能性,却完全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这么小的丫头,居然开始颇有洞见地学会利用自己身边的资源,去帮助自己的事业搭桥牵线,最终去成就自己。甚至于敢先其他人之先,早早挖好坑等着他,只等他中计上钩。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姑娘心思深沉,同龄人根本无法相比。瞬间对她刮目相看。
他一时间心思难定,出书和接受采访都有悖于他做事情的初衷,他一向不喜欢高调做人,偶尔因为公关的问题接受部分的采访,对于自己的一切讳莫如深。而且创业者步履维艰,每走一步前面都会有大坑在等待着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长征万里才迈一步,谁敢信誓旦旦将自己和盘托出。小姑娘挖了一个很大的坑给自己,跳和不跳都是问题。
他满脑子算计,最终核算出自己的既得利益,在一盘棋上下棋,总要得到最需要的部分,有所求,才能有所给予。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付出部分,去拿到他最想要的部分。
创业新星程观宇的书的项目开始如火如荼地进行,池夏和陈和包下所有程观宇在他们学校培训期间的时间,池夏来做采访,陈和来善后。项目推进不易,程观宇非常忙碌,一天24小时能抽出两个小时来专门接待他们两个,中间还要不停地接电话和收发邮件,能给出他们的时间极其有限。对此程观宇毫无愧疚之色,冷漠沉静,并不因为她是女生而对她稍加辞色,也不会陈和是男生就另眼相看。合作起来并不愉快,他脾气异常差,创业压力本来就大,事情一旦不顺心骂起下属来也并不避讳池夏和陈和。
他们两个有苦难言,出版社时间盯得紧,而程观宇的时间又极其难凑。拼拼凑凑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够一场正经采访的时间。而且这中间还包括程观宇的刻意刁难。池夏以女生敏感的思维察觉到什么,找了一天的时间特意避开陈和,自己去找了程观宇来聊。
程观宇面对事业心极强的池夏,难以掩饰内心里的不舒适感,他心动过某一瞬间那个仿佛带着盛夏味道的柔软女生,而不是这个野心勃勃带着资本家味道的女强人。即便他所需求的那个最终承诺还未到兑现的时候,可他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池夏艰难问出两个问题后,毫无情商地抛出问题道:“程先生,你到底想怎样?”
程观宇此时此刻也不隐瞒自己的直接目的:“和我上床。一切好说。”
池夏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站起身来,一下子带倒了她面前的那套茶具,哗啦啦地一声响,把整个世界都震惊了。
外面人听到声响,冲过来看发生了什么,程观宇拿一摞文件直接丢出去,一群人哗地吓跑了。眼前世界一片安静。
池夏看着一地的碎片,傻了。别说一套骨瓷茶具,就是一个茶杯,恐怕她也赔不起。她正处在人生最艰难的时期,急需要这个项目帮她度过难关。所有痛苦都可以忍受,所有来自这个男人的刁难都不是问题,所有的白眼她都当青眼,晚上回去抱着被子自己品尝酸甜苦辣。现实里哪里容得下眼泪和慈悲。
可是这一刻她疲惫极了。她看着眼前碎成碎片的茶具,仿佛看见了自己惨不忍睹的人生。辉煌的时刻已经过去,只剩下惨淡的光景供自己观赏。如果此时此刻还能捡拾起骄傲来,她很想硬气地甩出一张银行卡,说:“呵呵,老娘不在乎。”
那是从前,不是现在的自己。骨气依然在,铁甲却没有了。
程观宇冷眼旁观着她的狼狈不堪,并不出声,过了片刻,期待着她的眼泪并没有流出来,她静静地站起来,拿过角落的扫把清扫地上的垃圾,程观宇看了两秒,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胳膊就将她往卧室里拖。池夏前几秒没有反应过来,被他肢体接触着拖了几步,脚下忽然被一个碎片刺到脚,疼痛感袭来的瞬间让她骤然清醒,她猛地开始挣脱,程观宇压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然后看见她的眼睛里释放出血腥的光芒。这是程观宇没有见过的池夏。这样的池夏令得他一愣,池夏趁着这个瞬间猛地挣脱他,然后狠狠的一个耳光甩在了他的脸上,转头就走。
程观宇倒是无所谓,他觉得她能走出这个大门,又走不出她自己给自己圈定的囹圄。
对人生有所求的女生,便永远有软肋在男人的手里,怕什么。
谁让你不甘心做一个平凡的女生。
池夏消失了整整五日。程观宇在这边的项目即将结束,准备着打道回府,切换到下一个城市继续奔走。
他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第六日的时候,他的胃肠炎再次复发,被助手送入医院,急诊过后,算是慢慢恢复元气。他拿着手机无所事事地刷会邮件,享受难得的清闲。然后看见了窗外一掠而过的身影。
他从病床上起来,走到外面,跟着她的背影一路走过去,一直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的时候,那个清瘦的身影忽然像垮下去一样,整个人蹲在地上开始抱着头哭了起来。
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整个背影看起来绝望至极。
这是程观宇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的一幕,他一时之间内心各种想法隐现,最终走了过去,站到了她的面前。
池夏一看见她就如同看见洪水猛兽,整个人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带着惊惧且戒备的眼光看着他,他说:“你怕什么?”
问完觉得问得有点白痴,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池夏一直没有回答。程观宇说:“行吧。那我自己去打听?”
池夏说:“不要。”
最终程观宇帮她交清了陈和母亲的住院费,池夏告诉陈和她最终拿下了程观宇的书稿,出版社提前预支的稿费。陈和看着她,没有拆穿她,也没有问为什么,也许是命运的力道太强大,他已经承担不起太多人生的意外,包括爱情。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生命的消逝,也眼睁睁看着池夏离他越来越远。
一直到程观宇离开这个城市,池夏也没有抽出时间来送他。她忙碌个不停,又要照顾陈和的母亲,还要整理出出版社的书籍,还要忙书号,还要帮这本书做宣传文案。
一整个夏天过去,池夏瘦了10斤。
拿到稿费的第一件事,她把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拿出来给自己做资金,剩下的全部帮陈和填到了医院的亏空里,那是个无底洞,没有人知道哪天是结束的一天。
她跟程观宇要地址要给他寄样书,程观宇在电话里懒懒散散地说:“秋天来了,银杏叶落了,西安大雁塔旁边的音乐喷泉音乐都换了无数首了,你早该来兑现你的承诺了。”
对,她曾承诺他将来陪他西安一日游。
池夏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列车晃晃荡荡了一天,穿越过山川河流,穿越过跌宕起伏的心理伏线,穿越过梦里丢失过的那个少女梦,最终在夜晚10点抵达了西安站台。
火车晚点一个半小时,程观宇提前两个小时去车站等待。接到她的时候,他的耐心快要磨尽,帮她提着东西,看着她,反反复复的笑,成年男子的笑里,有多少精明一闪而过。
他们开着车在路上飞驰,音响里放着一首《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在这个灯火辉煌的城市兜风看夜景,经过一辆红绿灯的时候,他停下来,把音响关掉,然后静静地给她哼唱了这首歌。
程观宇有纯良的外表,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太有为人师表的样子。池夏百度过新闻通稿上他的照片,不甚清晰,可是隔着一道屏幕还是一副事业有成的成熟男子的形象。
她承认某一刻被他吸引过,那是来自于卑微柔弱的女性在见识到强大思维的男性的正常属性范围内的仰慕,并不能归属于男女之爱。池夏清醒地意识到他与陈和的区别,但这层区别之下,她忘记了来自男性天生征服女人的惯常手段里,一定包含心理驱动生理所带来的身体占有的征服感。
因而在程观宇带着她在西安的大街上兜兜转转到夜深12点并最终以太晚了的名义只开了酒店剩下的最后一间房的时候,她瞬间明白了在医院他要下的那个承诺里所包含的隐含意义,那来自于她最软弱时他强大的恩赐背后所赋予的真正的动因。
并且在他将她推倒在酒店那张算不上华丽的大床上的时候,懂得如何用更卑劣的语言来击溃她全部的理智的底线和紧绷的心理趋向于崩溃的那一刻所带来的巨大的绝望和失重感。她在大哭之中感觉到身体的极限正在离她而去,她飘飘忽忽地飘荡在空中,看着在一场男女关系之中逐渐失势的自己如何丢盔弃甲走到世界末日的最终端。
失声痛哭之中的自己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少女时代的终结。
她的心理防线在那一刻彻底崩盘。
陈和给她发来短信说再见的时候,她并不意外。她站在回程的火车上,因为是不辞而别,买不到坐票,只能一路站回去。一个人站在这陌生城市的街头,彷徨无依,身边是步履匆匆的人们。她一路静默,站在散发着浑浊气味的人群之中,使人感觉到客观世界生活不止息有条不紊地行进。而她梦想中的一切,已被推远搁置。她站在火车上,在列车行进的速度中,内心脆弱分崩离析,完全不能自制。泪水流在脸上,只能仰头用力呼吸,让眼泪稀释在空气之中。
她想起她在最后保持尊严的时刻同程观宇说:“我以前读书看到一句话。”
程观宇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她脖子下面白衬衣的纽扣,问:“你说说,什么话?”
池夏说:“女人和男人对话有两种方式,一种躺着一种坐着。如果不想让自己躺着姿态难看,那么就要有资格让自己站起来。”
程观宇眼睛里有微光,但依旧带着嗤笑回道:“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资格让自己站起来吗?”
“至少我有让自己不再躺着的能力。”
程观宇沉默着掂量她话里所蕴含的能量,以及这个姑娘用以匹配这种能量背后所付出的代价,一直没有说话。
在那个夏天的终结,陈和离开了。带着母亲的骨灰离开了这个城市,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之后,她还会断断续续地在新闻里看到关于程观宇的消息,他创业成功,事业辉煌,飞黄腾达。这是他的本能,也是他天生该有的归属。热爱睡美女这件事只会给他的事业带来一点点笑谈,掀不起任何波折。
而对于她来讲,故事的结局本来就不应该落在她与程观宇的分道扬镳,也不是和陈和的花好月圆。
世界上的爱情从来不会圆满。
她眼看着程观宇飞黄腾达,也全世界打听不到陈和的消息。
在池夏的故事里,从此再也没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