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一的时候上高数课,教授点名,小八疯狂给我发短信:“老苏,帮我答到,帮我答到,妈的路上交通不好,堵得冒烟。”
我心想从宿舍到教学楼你跟我说毛的交通,于是回:“小心超车,不要追了前面女生的尾。”
第二节课上课时教授点名。
我发短信:“你他妈超了一节课还没到?”
没回。
小八彻底失踪。三节课结束,路过旁边的教室,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果然是这厮。撅着屁股一脸猥琐。
旁边站着一漂亮姑娘,抱着课本,很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你已经连着问了三十七道题了,下次上课再问好吗?”
小八摇摇手指,认真地说:“不好!老师,让我们再来探讨探讨。”
姑娘叫胡淘,小八未来的老婆。
小八追了淘淘两年。每次下课后把淘淘堵在教室里要求单独辅导,那时候淘淘刚刚研究生毕业,还在实习,自然想给学生们留下一个好印象,面对小八的无耻要求,可谓忍辱负重。不过小八实在是太无耻了,原本三节高数课,硬生生被拉长到五节,完了说:“老师,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们吃完中午饭再继续探讨!”
淘淘差点哭了。
后来小八找我借钱,说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资金,一定要搞得风生水起,然后开始疯狂约淘淘。两年后,这笔钱还没有用出去。
再后来,淘淘不胜其烦,终于爆发。
淘淘:“同学,我们不可能,请你不要缠着我了!”
小八:“哈哈哈哈哈。”
淘淘:“你严肃点,我们年龄相差这么大,我还是你老师!”
小八于是很严肃地说:“我可以保护你,你老了我还很强壮,我搬砖也能养活你!”
淘淘狠心说:“你那么笨,怎么保护我?”
小八狠心说:“老子连高数这么变态的玩意儿都能学会,你敢说我笨?”
淘淘说:“好啊,我给你出道题,你要是能做出来我就答应你跟你去吃饭。”
说着当场写了一串积分式,小八两眼发花,说要去上厕所,然后凭着记忆把题复述下来发我手机上。寝室一帮人看了半天,纷纷擦汗,大骂变态。
大春去校论坛上发帖:
各位学长好,小妹是一年级某某专业的谁谁谁。有个男老师想约我吃饭,我要是做不出来这道题就必须答应跟他约会,真讨厌。哥哥们帮帮忙呀。
不到十分钟,纷纷回帖,“学妹别怕”,“惩治败类人人有责”,“此题甚简单……”下面洋洋洒洒几十种解法,结尾说:“学妹不妨留下QQ,以防不测呀。”
此后的事比我们想象得顺利。大学毕业,俩人结婚。那年小八23,淘淘29。
结婚那天,我们跟着去接新娘子,门上挂着一张纸板,上面一道微积分题,伴娘在旁边凶神恶煞,说题的答案就是密码,没密码不准进去。
小八眼前一黑,望向我们,说:“咋办啊咋办啊。”
伴娘又凶神恶煞地说:“只许新郎官自己解答,不许求助别人!”
小八爬在地上写了半天,仰天长啸:“解解解,解你妹啊,老子要解手。”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数学真的是有用的!
半小时后终于解出来,小八一看答案就哭了,淘淘也站在门口眼泪汪汪。1025——10月25日,他们第一次遇见。
婚后小八的生活依然水深火热。
有一次我们去钓鱼城玩,喝了很多酒,小八在车后排手舞足蹈:“胡淘那婆娘,天天说老子笨,老苏,你说我笨不笨,笨不笨,哈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
我迷迷糊糊睁了一下眼,见小八端着平板,脸都绿了。
接过来一看,屏幕上咚地一声跳出个卡通人像,栗色卷发,戴眼镜,穿职业装,活生生就是淘淘。
“嗨,亲爱的何小八同学,现在已经过了午夜12点,根据我们的约定,你需要完成一道微积分题才可以进门哦,祝你好运么么哒。”
接着跳出来几只小白兔,四处蹦跶,争先恐后地叫:“选我,选我,选我。”
小八酒醒了大半,看了我一眼,说:“老苏,你手气好,帮我选。”
我哆嗦着说:“我下午打麻将输了一千多。”
小八哭丧着脸说:“妈的,老子每次都会选中最难的那道。”
小白兔还在叫:“选我,选我,选我。”
小八灵机一动,把平板递给司机:“师傅,帮我选一只。”
师傅警惕地看了一眼屏幕,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小八。
“放心,就是个游戏,你随便帮我点一只就行了。”
师傅手一抖,啪,点了两只。小八当场就要跟他干,我连忙按住他,说:“做题要紧,做题要紧。”
后来小八跟我诉苦,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是娶了淘淘,最不幸的事,是娶了一个偏执狂高数老师。淘淘从来不让他跪搓衣板,也不会生气,冷战,发脾气,无论小八犯了什么错,她永远一副笑呵呵的样子,说,同学,请听题。
小八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幸英年早逝,一定是脑细胞死光了。哥们,万一你看到我在大街上痴痴呆呆地流口水,你千万别收留我,直接给我一刀子。”
2012年冬天,小八和淘淘去“末日旅游”,结果遇上雪崩。小八只受了点轻伤,淘淘却在医院昏迷了十几天。
小八守在床边不吃不喝,我好不容易把他拽到医院附近的餐厅。喝了点酒,小八就开始哭:“这婆娘,总说我笨,她比我还笨。不要命啊,跑啊,还他妈回来干什么?老苏,我他妈算什么男人?还要一个女人来护着我?”
我说不出话。淘淘被挖出来的时候半颗脑袋都冻在冰里,一连几天毫无人色,特别让人心疼。
小八喝了一口酒:“她总说,我还年轻,暂时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关系,她来赚钱养家,35岁前她照顾我,35岁后我照顾她。”
当时淘淘的情况很严重,医生说就算醒过来身体也很难完全复原。我们没敢把这消息告诉小八,好说歹说,让他先回去休息,我跟大春在医院看着,有消息通知他。
小八死活不肯,我火了,骂道:“你他妈给我听着,淘淘这辈子搞不好真要你照顾了,你把身体搞垮了她怎么办?”
小八一听就愣住了,呆呆地望着淘淘,泪水夺眶而出。
几个人轮流守夜,半个月后的晚上,刚好轮到小八,半夜淘淘醒了,看到小八爬在自己身边。她全身都还是僵硬的,也说不出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了小八一晚上。
几周后出院,淘淘恢复得很好,刚出去那几天根本没法走路,后来慢慢锻炼,按摩,很快活蹦乱跳。不过经常觉得头疼,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脑神经受损,尽量少做脑力活动就没事。
淘淘当时站着发了一会儿呆,扭头对小八说:“你看,以后我跟你一样笨了。”
过了俩月,小两口请客吃饭,大家看到淘淘气色不错,晃着酒瓶大呼小叫,都很高兴。
我开玩笑:“淘淘,你现在还让小八做微积分吗?”
淘淘说:“我自己都快解不出那些题了,哪还有本事给别人出题?”
大春说:“那你准备继续回去做老师?”
淘淘神色黯淡,低头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小八脸色也有点变了,吃完饭,把我拉一边,说:“老苏,你帮我出出主意。”
我心里一慌,忙问:“怎么了?”
小八说:“淘淘想回去当老师,但学校不肯。我们都知道,她现在要去教书根本教不下来的,我也不放心她出去上班。我估摸着把小吃街那家台球室盘下来,我们本来就没多少存款,她住院又花了一大笔,你看有没有路子帮我凑点?”
我说:“你确定要这样搞?”
小八叹了口气,说:“日子还得过啊,到时候她守着台球室,还可以卖点小烟小酒,也不用费什么力。我再出去找活干,挺好的。”
找大春他们商量,五个哥们一人凑了一点,勉强盘下店。
大春说:“这钱不算我们借你的,就当是入股,反正哥几个平时也没什么玩的,就把这儿当大本营了。”小八在一家汽车零件厂找了个工作,搞电路,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有一次我回学校处理档案的事,毕业两年了,这事儿搞得我焦头烂额。路过工学院办公大楼,忽然看到淘淘,她穿着休闲裤和白色的T恤,挺着大肚子,跟在院长身后一直不停地说着什么,进了大楼。
我觉得好奇,就在外面等,过了二十分钟,淘淘和教务主任一起出来。
主任说:“小胡啊,不是我们不帮你,我们要保证教学质量的。刘教授也跟我说过,你是他带过的最优秀的学生,我也不否认这一点。但是现在,你让我们很为难。”
淘淘点了点头,低声说:“我知道,谢谢你主任,我走了。”
淘淘坐在花台边哭了一下午。
和小八一起打球,淘淘刚好不在店里,我有意无意提到这件事,小八愣了一下,又打了几杆,都没进,当场把球杆啪啪砸成两段,蹲在地上抽闷烟。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淘淘并不开心,她不愿意像一只断了翅的鸟,只能缩在这样一个角落里。她的愿望是做老师,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职业。
小八做不了什么,只能拼命工作,赚奶粉钱,想着等孩子生下来,淘淘有了寄托,也就不会太想教书的事。
十月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小八说要带淘淘去散散心,又不敢走太远的地方,便叫上几个哥们去游江。
船很大,双层,能载几十人。淘淘上船之前就说身体有一点不舒服,小八说那干脆算了,淘淘又很想吹吹风,看看风景。
上了船,打牌吃东西,玩的很嗨。淘淘皱着眉头说要去厕所,结果刚一站起来,小八脸刷得一下就白了。血顺着腿一路流下来。
十几分钟后,船才靠岸,把淘淘送去医院。
孩子最终没能保住,医生说是自发性流产,多半是压力过大,精神阴郁造成的。
我们去病房看她,淘淘脸色白得吓人,见了小八,眼泪止不住,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医院外的石阶上一根接一根抽烟。
小八说:“我说过我会保护她。”
我说:“这件事不能怪你。”
小八说:“当时为了嫁给我,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我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我有什么?但她还是嫁给我了。”
我无言以对。
小八擦擦眼泪,问我:“知道她为什么老让我做题吗?她说这会让她想起我追求她时的情景,她怕我忘了,忘了当初说过的话。”
我刚想安慰几句,他忽然站起来,仰天暴吼:“我干你大爷!”
从此小八像变了一个人,不应酬,也很少跟我们喝酒打球,后来干脆把工作也辞了。桌球室里大多数时候都只有淘淘在,我们问她,她笑笑,不回答。
后来我去逛书店,竟然意外遇到了小八。他抱着一摞高数课本去结账,见我满脸惊愕,他也只是笑了笑,说:“好久不见。”
我愣了几秒钟,说:“喝两杯?”
他说:“不了。”竟然就要转身离去。
我叫住他,说:“小八,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你记住,还有哥们儿在。”
小八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一晃半年过去了,我在外地呆了两个多月,一落地就直奔桌球室。门紧闭着,一个人也没有。给大春打电话,他一看是我,顿时很激动:“老苏,你他妈赶上了,快来学校!”
我不明所以,拖着行李就往学校赶。见到大春,他把情况一说,我震惊不已。
这半年里,小八没日没夜地钻研高数,进步神速。根据他的说法,这是淘淘连续几年用微积分题鞭策他的结果。
小八自认时机已经成熟,就拉着淘淘一起去学校,找院长。
“我知道我并没有从教的资格,但淘淘有。遇到她无法解决的问题,我可以帮她。她的经验和热情,加上我。我相信我们完全能够胜任。”
院长有点疑惑:“你是说,你们两个一起上课?”
小八说:“但我们只要一个人的工资。院长,我们没有开玩笑。”
院长拿不定主意,小八天天去院里游说,搞得全校都知道了这事。后来院长找院系里的老师商量,决定先进行一次考核。
小八和淘淘配合默契,轻松过关。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毕竟好像还没有过夫妻共同授课的先例。实际教学效果如何,学生是否接受,很多问题。
小八就提了一个建议,说:“把几个班的学生集合在一起,我们来上一次公开课,让他们投票决定。”
院长同意了。
我运气好,刚好赶上。
偌大的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校长也来了。我和几个哥们坐在最后一排,旁边还站了很多看热闹的学生。小八和淘淘还没出现,讲台旁边放着一个用来投票的纸箱子。
大春紧紧捏着拳头,一脸紧张。
我说:“你干嘛一头汗?”
大春说:“你不知道,小八为了今天吃了多少苦。我怕万一结果不好,他会奔溃。”
我整个人也紧张起来。
几分钟后,小八和淘淘一前一后走进教室。小八穿着西装,表情淡定,淘淘面带微笑,但看得出来也很紧张。
然后开始上课。
此时的小八简直和我记忆中判若两人,这半年他变了太多,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样子连我都看得目瞪口呆。有几次我都发现淘淘忘了讲题,泪光盈盈地望着小八,满脸幸福。这时候小八就会咳嗽一声提醒她,她才恍然大悟似的回到正题,引来学生们善意的笑声。
整堂课我根本没听进去,但我知道一定是成功的,因为在课时结束后,校长和院系的老师们首先站起来鼓掌。
小八和淘淘郑重地放下课本,把投票箱搬上讲台,两人并排站在那里鞠了一躬,教室立刻安静下来。
小八顿了顿,说:“感谢大家来听这堂课,我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老师,我不瞒大家,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身边这个女人能过得开心,能做她想做的事。虽然我们可能比不上其他老师的专业,但请相信,在我们的课堂上,你们能学到的不仅仅是高数。”
淘淘紧紧握着小八的手,眼泪决堤。
接下来是投票时间,学生们挨着走上讲台。
大春在旁边哭号:“你大爷的,老子好想投一票。”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小八对每一个投票的学生微笑,致谢,禁不住眼眶湿润。
自始至终,淘淘都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安静地站在小八身边,安静地听着,看着,依偎着。
毫无意外,小八和淘淘成了本校最特殊的一对高数老师,他们的课从来没有人缺席,堂堂爆满。他们登上了校名人榜,据说还有人找小八取经,当年是如何死皮赖脸,恬不知耻……
前段时间和小八一起吃饭,他很兴奋地说,学校会按照一般讲师的标准发给他们双份工资,经济压力小了很多,所以打算把桌球室转给大春打理,他们小夫妻一门心思投身教育事业。
后来一高兴,大家喝多了,三更半夜打车回去,小八的平板咚地一声响,所有人顿时一个激灵。
我和大春看着他笑:“这次要不要我们帮你选?”
夜光下,小八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