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鱼姐还不是鱼姐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
鱼姐是我的学姐,长相甜美,笑起来纯净美好。身边从不乏热情的追求者,我听说有人辗转了两个多小时,只为给她送一杯奶茶。据说鱼姐只是礼地拒绝,不曾为谁心动。
我总以为她孤傲高冷,熟悉之后才发现只是太过单纯,憧憬着一人一生一世情。鱼姐喜欢烧菜,毕业之后我就成了她家常客,时不时地蹭吃蹭喝。她细心地将小芋头蒸熟去皮,掏空后塞进蟹黄蟹膏,裹一层鸭蛋黄,放入油锅滚至金黄。我每次都来不及等芋头晾凉,赶忙塞入口中,一边喊着好烫好烫,一边给鱼姐竖起大拇指。鱼姐总是笑我,嘱我慢慢吃,没人跟我抢。坐在一旁的老孟听罢便故意当着我的面,猛扎一个小芋头,得意洋洋地冲我摆鬼脸。
而老孟,就是鱼姐的男朋友。老孟算是文艺青年,弹吉他玩乐队,小有才华。当年去台湾参加选秀比赛,拔得头筹归来,名震一时。虽然他玩摇滚乐,本人却一点也不酷。黑框眼镜和青色胡茬,夏天白半袖,冬天黑卫衣,放在人群中瞬间被淹没。
我好奇鱼姐和老孟是如何相识,她眯起眼睛回忆夏天的午后,老孟站在香樟树下看书,脚边立着吉他箱。几缕阳光透过簌簌作响的绿叶洒落,光斑留在他的肩头,不肯移开。说到这里,鱼姐的眼睛笑成一条小鱼,沉溺在夏日的光斑里,也从此沉溺在老孟的肩头。
毕业之后,鱼姐顺利地找到一份体制内工作,每日按时上下班,回家准备晚餐,守着老孟和她的小幸福。老孟依旧搞乐队,依旧理想主义,依旧没有工作。每到周日,我们都跑到鱼姐家小聚,一群人吃吃喝喝直到深夜,老孟跟同伴们从平克弗洛伊德聊到披头士,从人文主义聊到爱与和平,乌七八糟竟是些我听不懂的高级词汇。
我望着一边的鱼姐,她也听不懂,只是殷情地添酒夹菜。她聚精会神,只要看到盘子里的菜浅了,立刻转身进厨房添满。
老孟他们虽然聊的是爱人类爱地球,酒足饭饱后便消失走人,只剩鱼姐独自在厨房,守着诺大的洗碗槽,努力地搓起肥皂泡泡般的梦。
我问鱼姐,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老孟仿佛只顾着追逐理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头顾盼一下眼前人?
鱼姐一边洗碗,一边擦擦额头的汗水,笑着说,他现在这样挺好,至少有自己的梦想,做着喜欢的事。而我的梦想就是做一个默默守护的人。
我不再作声,捡起一颗草莓放进嘴巴。我想这样也挺好,以后可以长期蹭吃蹭喝,顶多帮忙刷碗,如此一来,自己才是最大的人生赢家。
可惜,幸福日子注定短暂。一次饭局,酒过三巡,老孟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喊道:「老子要去北京!」。他双手撑着桌子,头沉沉地耷拉着,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大家面面相觑,疑惑老孟到底是酒后胡言还是确有其事。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鱼姐,她正盯着老孟,眼神透着一丝惊讶,眉头微蹙,大家便心照不宣地意识到鱼姐并不知情。这时不知是谁打破沉默,提议大家一起举杯,祝福孟响。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痛快地干杯。我偷偷瞄一眼鱼姐,她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慌张,尽力舒展眉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后来孟响离开,鱼姐辞掉工作,也跟着离开。偶尔打电话给她,她说北京挺好,自己找到新工作,应付着柴米油盐和一日三餐。老孟依旧热爱摇滚,玩自己的乐队,不食人间烟火。我问鱼姐这依旧是你想要的生活吗?鱼姐乐不可支,却没有回答。
刚转入夏天,忽然接到鱼姐电话,要我来家吃小龙虾。我不由一惊,问她回来了吗?她小声地嗯嗯,笑笑说你快来。蹦蹦跳跳到了鱼姐家,一开门,扑面而来一股蒜香,混着葱油的味道,是鱼姐的独家配方。我扑到鱼姐身上,开心地说我好想她。鱼姐紧紧地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发梢,久久没有松手。
仔细看一圈,屋子里没有孟响。
我推开鱼姐,她的脸上再没熟悉的笑容,露出一丝苦涩。我问发生了什么,她避开我的目光,转身走进厨房,若无其事地说她分手了。仿佛早有预感,我并没有十分惊讶,轻拍她的背。鱼姐熟练地翻炒着龙虾,关火,装盘,故作轻松道: 「这次慢点吃,再没人跟你抢了」,然后用力挤出一个微笑。
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低头奋力剥虾。鱼姐的筷子端正地摆在面前,一动未动。她端一杯桃汁,小口啜饮,专心发呆。忽然她开口,说起分手那天,孟响领着一个女孩回家。女孩毫不客气地让她不要再纠缠孟响,限她三天之内,必须离开。鱼姐像一条快要窒息的鱼,老孟就是最后的甘露。她转头看他,老孟眼神漫不经心地飘向远方,从容地吐出一个烟圈。那烟圈一点点朝她逼近,在快要碰到脸颊时,消散不见。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鱼姐回屋收拾行李,当晚就离开了。
我目瞪口呆地听她讲完,用力甩下手中的龙虾壳,骂一句脏话。我无法想象鱼姐望向孟响时的绝望,也不知道她那晚走在陌生街道上会是怎样的孤独和无助。抬头再看她,依旧默默地啜着永远喝不完的桃汁,静静地发呆。我叹口气,什么也没说,盯着满桌的虾壳,陪她一起沉默。
我愈加频繁地去鱼姐家蹭饭,想着办法带一些有趣的小玩意逗她开心。今天捧一束紫色满天星,明天带一盒切好的水果,后天再买一本叫《爱丽尔》的小书。鱼姐接过我的礼物和一个个长长久久的拥抱,拍拍我的后背,转身从厨房里变魔术般地盛出一盘又一盘的好菜。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鱼姐仿佛没有开启新生活的打算,每天做一日三餐,侍弄花花草草,照顾几条不大的金鱼。我问她什么时候去找份新工作,她仿佛没听到,低头继续翻书。
一天晚饭后,我们窝在沙发上玩手机,鱼姐猛地抬头,满怀期待地对我说她想开一家餐厅。我头都不抬地嗯啊应付,随口调侃要记得给我免单。我听到她叹口气,转身下地走开,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我放下手机,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忽然记起已经很久没听到鱼姐对某件事如此兴奋。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抓过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门也不敲地推门而入。鱼姐蜷在墙边的角落里发呆,见我进来,吃惊地撑起半个身子。我趴到她的身边,郑重其事地打开笔记本,一副胸有成竹地对她讲: 「开餐厅也要先做攻略,不如我们就从‘如何通过开餐厅实现一夜暴富’开始,你觉得怎么样?」。鱼姐暗下去的眼眸忽然亮起了光,自从她回来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如此明媚的笑容。
第二天天刚亮,鱼姐就拉我起床,信心满满地要去给餐厅寻址。经过昨晚的一夜奋战,我们确信已经掌握了「新餐厅寻址的八大秘诀」以及「新手创业开餐厅的靠谱秘诀」,坚信着属于我们的餐厅就在门外等着我们。
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看过只能侧身进入的门脸房,还有藏在居民区的小底店。语音导航无数次提醒着此路不通,走到街边问正在搓麻将的老爷爷。他兴奋地把牌一推,大叫一声:「胡了!」,起身领我们走到窄小的楼梯口。他点燃一支烟,吸一口,朝着地下室的方向努努嘴:「喏,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
从乍暖还寒的早春一直到烈日炎炎的盛夏,我们竟真得找到了合适的底店。接下来就是无穷无尽的装修工作,我们在40度的街头一趟一趟地逛着建材市场,和施工队反复沟通细节却依旧屡屡出错。一天到头最大的享受,便是趁着夜深人静,在一片狼藉的店里,啃着冰镇西瓜。
我问鱼姐餐厅要叫名字,她随地乱扔一块瓜皮,脱口而出「梦想家」。我被西瓜汁呛住,猛烈地咳了几声,恨恨地破口大骂:「果然渣男令你终生难忘!」。鱼姐的眼睛又笑成一条欢快的小鱼,顿了一会儿,认真地讲:「确实要感谢梦想呀,否则我可能永远无法开始这一切。」。我们继续乱丢瓜皮,吐槽糟糕的装修队。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却莫名对一切充满期待。
今天下班,鱼姐约我喝酒。我坐在她的对面,天空开始飘下细细的雨丝。鱼姐化淡妆,白色短袖,眼睛弯成一条小鱼。身后的「梦想家」小店灯火通明,年轻的男男女女们挤在门口,兴奋地打卡拍照。
鱼姐摇晃着手边的酒杯,轻轻抿一口,温柔地看着我。半晌,她开口问我: 「小鱼,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相信我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餐厅? 」
我靠向身后的椅背,想了想,回答她:「因为我知道,你的奋不顾身永远都因为你想要找到自己。那么,我相信你,并愿意陪你。」
鱼姐笑意盈盈,端起酒杯,饮尽了满杯的月光。
当鱼姐还是小鱼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鱼姐说:「你要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变成想要成为的任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