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红衣端坐镜前。镜中人眉目如画,肤如凝脂,发黑如瀑,用一双墨黑的眼睛柔柔地看着她。
她将手抚在脸上,眉眼弯弯,然后突然笑了。
似是有什么从心底一闪而过,太意外,太激动,以至于她款款走到外室后,脸上的笑容灿烂依旧。
然后等在外室的父母、丫头、媒人以及她“未来的相公”,在看到她的模样后都是清一色的惊艳与震惊。
这还是刚才誓死不嫁,面容憔悴的女子吗?
一向镇定的父亲有些慌乱,女儿脸上超脱般的笑容让他从心底胆战。他一向知道,女儿外表软弱,内心却坚强固执。
“爹,娘,女儿不愿再糟践年华,女儿不等公子了。”清脆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少女原有的乖巧活泼。
有一道视线向她射来,回头是男子灼灼却又温柔的目光,她心有愧疚,张唇敛目却只有四字:多谢、请回。而后转向厢房。
是夜。
朦胧的月光如水倾泻,偶尔传来几声鸟鸣,稍时,融入月光中,重归于无。
一盏孤灯照着少女的脸,她将一封信压在案桌上。拿着背囊的手在微微颤抖,目光却坚定有神。
公子,晴雪不等你了。要去找你了。
塞北风沙,还是江南烟雨,抑或黄泉碧落。我会用你传授我的医术,去践行你的善良;也会顺着你手指向的方向,去将万里山河踏遍。
当晴雪终于站在小舟上,看着故乡一步步远离自己,那种熟悉感渐渐抽离时,她才明了,原来树和树是不同的。
她不知道公子身处何方,亦不知自己将去何处。水面倒映出她“朴素”的脸,她心下稍安。
那无端浮现出的背影愈加清晰。白袍翻飞,公子走得很慢,却就是不肯回头。
那一年,她刚及笄,她以为她和公子进了一步;那一年,她失去公子,恰似他们的初见。猝不及防。
管家从河边抬回一个男子,伤势严重。男子醒了以后却是什么都不肯说,只说愿在府中谋一差事,以报救命之恩。
虽来历不明,但他身上自然流露的优雅气质,却不容人小觑。父亲于是将他留了下来,做她的夫子。那一年她十岁,看着眼前眉清目秀却又孱弱的少年,却不肯唤他夫子,独称他公子。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一留,就是五年。他很宠她,不仅教会她琴棋书画,更是将一身医术尽授于她。
在她以为,日子会如此循环下去,他却向父亲辞行。言家中有事,不得不归。
船夫的一声“上岸了!”唤回她的思绪,她踏上陌生的土地,寻找自己的归途……
去都城吧,只有那样钟灵之地才能孕育出那样毓秀的公子。
三年后。
雨打芭蕉沙沙作响,语带凄然似伊人落泪。
晴雪临窗而立,斜风吹起她的长发,细雨散在她的衣襟。月光照在她清秀的脸上,那定格的身影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与孤独。
是谁对月低语,将六年光阴无限拉长?
前三年,她空守闺中等归人,无奈;后三年,她风雨兼程寻良人,无果。
这时她才发现,比起公子也许已成亲生子的猜想,她更害怕从今以后再也不得相见的落寞。
她去过瘟疫贫穷地,来过都城繁华乡,一次次失望,迷惘,却越陷越深。她看见自己的生命在治病救人中升华,又看见灵魂在相思中老去。
一年后。
北方战争爆发,她作为军医去了战场。战事惨烈,对方用兵如神,她军全军覆没,她不幸被俘。
这大概是最幸运的不幸了吧。
千军万马前,那人白衣银枪,立于战马上,英姿飒爽。这时她才发现,那孱弱清秀的少年温柔的手不仅弹得一手好琴,还能提得动枪;那一双眼不仅能脉脉含情谈笑救人,还能横眉冷对杀人无形。
也许是时隔太久,也许是她满身风尘,也许是她只是俘虏。她那梦中人,心里人,眼前人,没有认出她。
她站着不肯动,直视着公子,任泪水肆意地流。那乌黑的脸上,现出两条清清的河。公子,我怎么肯再离开你呢?一别已七年,一别就七年!
心灵感应般,公子看向她,带着不可置信的震惊,还有几分喜悦疑问。他跃下马,向她走来。她眼一黑,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醒来时,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寝殿中。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人眉眼稚嫩不再,多了几分温柔淡然。
花园里传来阵阵琴声,悦耳中带着几分稚嫩,她闻声而去。桃花传来阵阵清香,那沐浴在阳光下的公子,闭着眼睛,摇着折扇,偶尔会在听到错音时轻轻皱眉。正在弹琴的女孩,七八岁的模样,低头凝神认真地弹着琴。
她的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此情此景,犹似当时;今夕何夕,亦真亦幻。恍惚回到十岁那年,她与公子形影不离的时光。似饮鸠止渴,却甘之如饴。
公子抬眼,温言道:“你来了。”
她说,久等公子不归,晴雪来找你了。
公子就那么翩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抱住她,在她耳畔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如今功成名就,吾独缺一妻子。”
琴音渐止,她听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唤他“夫子”。不知何时,太阳挣脱乌云的束缚,阳光射在草地的露珠上,反射出一种耀眼的光芒,亮如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