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天,一个白胡子乞讨的老人和我擦肩而过,他的脸上有一道皱皱巴巴的月牙状伤疤。
待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远了,我松开朋友的手,追了上去,从包里拿出仅有的100块现金轻轻的放进老人乞讨的碗里,老人连忙向我道谢,那声音微弱粗粝的像是从埋在地底的翁里发出来的,花白的胡子跟着说话的嘴唇一起动起来,像根劣质的没有力气的毛质刷子,在风中颤抖着。
老人还没走远,朋友便追了上来,大声说:“现在大街上乞讨的都是骗子,你怎么还给他100块,你真是嫌钱多啊你。”朋友的性子向来直爽,说的很大声,彷佛是故意要让那老人听到一样。我笑着不说话。
我不知道那个老人是不是母亲口中的那个人,我从没见过他,只知道他脸上有一道月牙状的疤痕。
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独自去街上给儿子买巧克力的时候,又碰到了他,他乞讨的碗里比上次更空了,连五角一块都没有了,我看着他瑟缩着脖子,佝偻的腰虚弱的游离在人群中时,突然想放声大哭。
我拿着巧克力大步穿过街道,站在快要被人群淹没的他的面前,看到我的时候,他愣了下,随即冲着我微笑,露出他那零星的几颗,黄迹中泛着黑斑点的牙齿,像饱经风霜生了锈的铁,轻轻一碰就能化成灰。我拽着他破烂不堪的袖子,往前走,他是震惊的,但也没有挣脱,大概是没什么力气。
到一家餐馆门口的时候,老人突然挣扎着要推开我 ,我看出了他的意思,肯定是担心被服务员给轰出去,我向他怕拍胸脯,让他放心,有我在。他这才跟着我往前走。那是一家附近最好吃的名店。
老人坐在我对面,有些坐立不安。不一会,一个服务员过来,小声的对我说:“小姐,别的顾客反馈您带来的这位已经影响到他们的用餐了,您看…” 语气里有些厌恶和傲慢。
我瞟了一眼老人,看到的是他眼神里的小心翼翼和不安,眼珠子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般左右翻动着。我当下便铁了心的要留下来,像是在和谁赌气一样。
我对着一旁的服务员大声说:“叫你们老板过来。”可能是我的语气强硬到不容置疑,服务员反倒收起了他的傲慢。怯懦的说着:“好的,好的,您稍等。”
不一会,老板就来了。本来挺的很直的腰板,雄赳赳的走过来,看见是我,一下子腰弯成了九十度和地面刚好垂直,圆滚滚的肚子被这么一对折,压的都快要炸裂了,脸上每坨肉都堆着笑,讨好着说:
“乔总,原来是您啊,您来怎么不说一声,我好给您安排上好的包间,员工新来的,不长眼,回头我收拾他。”
“我刚才就说要个包间,这样对大家都好,可收银台那位小姑娘说包间订完了啊。”我语气有些冷漠的说。
“这那的话,您大驾光临,没有变也要给您变出来啊,您跟我来。”
不一会,就被店老板领到了一个豪华包间,奢华,舒服,窗外风景也很好,店老板又唯唯诺诺的说了很多场面话后就出去了。
老人坐在包间的一头,因着周围没人,也放松了许多,我坐在另一头。我们都没说话。很快,点的餐就上来了,还多加了两份澳洲牛排。一定是那位老板自作主张,他是我公司的一个客户,我的一句话决定着他的店能不能顺利进军一线城市。成年人之间所谓交情,大部分时候都是因为有利可图罢了。
我本以为,老人会狼吞虎咽的吃起来,没想到,他却是有条不紊的先把雪白的餐布铺到腿上,在把藏着污垢的手指伸进服务员拿进来的洗手水里,在用毛巾轻拭手指,然后才缓缓拿起刀叉吃起了面前的牛排。这一系列的动作,神情,让我快要忘记他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老人的切工是那么熟练,像是曾经切了千百次一样,牛肉被一小块一小块的送进嘴里,边一脸享受的咀嚼着,边轻轻放下刀叉,一手拿起旁边的酒,优雅的晃动着酒杯,喝了口红酒,顿了下,又用叉子吃起了别的菜。
我是知道的,这种四分熟的牛排配着这种红酒,味道是再好不过了,他又怎么知道,而且是那么自然,彷佛生来就是这么做的,像个贵族的绅士。我诧异到说不出来话。
因为牙齿的原因,他咀嚼的很困难,脸上月牙状的疤痕也跟着脸部肌肉上下左右艰难的扭动着。但这似乎毫不影响他享受美食时灵魂都要出窍般一副生活家的样子。
我几乎脱口而出:“你是乔成忠吗?”他停止了咀嚼,抬头,吃惊,愣了下,连忙摇着头,又低下头缓缓的吃了起来。也是,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他肯定会一溜烟的跑掉。
一顿饭下来,老人似乎多了许多生气,临走的时候,他又像那天一样,用那粗粝的声音和我说着谢谢,但眼神却多了些不一样的情绪,我本想去换些现金给他,但他却径直朝着街尾走去,越走越远。我想那下次见他时再说吧。
事实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兴城见过他。包里随时备着的现金也再没有给出去过。
2
母亲来家里看儿子时,我和母亲讲了白胡子老人的事。母亲听了后,喃喃的说:“说不准就是他呢,按年龄算,他比我大五岁,该是个老人了。”
“那他不是应该在我问了后,直接跑掉吗?”我疑惑着。
“那是你不了解他,他最能演了,要是他当演员,准能拿奥斯卡。”母亲有点狠狠的说。看来这么多年,母亲还是对当年的事有些耿耿于怀。
我看母亲情绪不好,便没有在说这个话题。
保姆刘姐从厨房出来,看到气氛不对,眼珠子一转,端了碟正在做的鸡翅,乐呵呵的拿到母亲面前说:“淑芬姐啊,您看我这鸡翅还欠点啥,怎么做都感觉味道不对啊。”
母亲耷拉的脸像松紧带一样,一下子弹回原位,拿腔捏调的开始说:“火候不对,还没焦黄呢,肉质先老了…”
“淑芬姐说的太对了,我这琢磨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原因,您是高手,这一看就看出来了,”这一夸,母亲的脸瞬间漾出一层层笑意来,憋胀的肉都要笑的裂开。
每一次,母亲来,但凡不开心,刘姐都能顺着母亲的意,让她心情舒畅,谁不知道,刘姐的做饭水平一流,可一个保姆肯察言观色到这种程度,真是没有换她的理由,所以这一用,就用了三年。
吃饭间,聊起了堂哥家的事,堂哥四十好几的人了,做什么什么不行,先是做酒店生意,没做起来,后来又改做小的炒菜馆,又赔了,再后来,看着房地产能赚钱,又跟着掺合了一脚,谁知道到他做的时候,房子没卖出去几套,员工的工资倒是开出去不少。
先前都是家里贴补,家里生意逐渐没落后,他贷起了款,不知道咋回事就沾上了高利贷,亲戚朋友一看不抻把手帮下忙,实在不合适,便东拼西凑,好在把高利贷的窟窿补上了,但银行的钱还差着呢,催款单催款电话时不时的就打到他家里了,没办法,两个儿子要上学要吃饭,大半辈子没吃过苦的他干起了送餐员,听说一个月能赚两万多。
但是,他有一习惯,不管日子混成什么样,面子还是要装的,常常过年大家礼节性聚一下的时候,他们一家总是珠光宝气,说话口气也挺大,似乎还是阔绰的少爷。彷佛欠着钱的,送外卖的,都是别人。
记得有一次过年,三姑父没忍住,开玩笑说了句:“乔兵,你说你欠着一屁股钱呢,怎么还穿金戴银,名牌满身,有那钱,还不赶紧把大家伙的钱还了。”这话一出,餐桌上立马安静了,像是坐了一桌不会说话的木头人。三姑用胳膊肘顶了顶三姑父,斜眼瞪着他。三姑夫自知玩笑开大了,尴尬的笑了又笑。
这时,堂哥说话了,我本以为他要内疚自责的为他的行为做个解释。没想到,他却理直气壮的说:“我如今混成这样,还不都怪我小叔。”
众人也纷纷应和。要不是成忠当年拿走家里生意周转的一大笔钱,我们的日子保准比现在好。
“乔乔,一会妈想去逛个商场。”母亲的说话声,把我从思绪里拉回来。
“好呀。”我已经习惯了,自从我嫁给了冷炎,我通常叫他太阳,他是家族企业继承人,外加我自己事业上也有点成就,母亲每次来,必会要求去逛一次商场。
吃完饭 ,儿子的绘画老师也刚好来家里了,我让刘姐帮忙看着,就和母亲开车去了最近的一个商场。不消说,lv coach的包包, 衣服,鞋子任由她挑。
有一回,我不小心说了句:“妈,你上个月刚买了款lv的包,这款和那款差不多的。”
母亲一下子阴沉了脸,生气又委屈的说,“我本来是想着嫁给你爸享福,福是没享几天,为了你,倒吃了半辈子的苦,你以为给酒店做经理是容易的么…都怪你那不成器的小叔。”说着,竟抹起眼泪来。
从那之后。不管母亲提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满足,不再多说什么。
那些她没说完的话,我从小听了不下百遍。
小时候,母亲一不高兴,就抱着我哭,边哭边说自己的不易,还顺带着骂一遍小叔,彷佛所有不幸的出口都来自小叔,只要骂他几句,就能发泄了,苦的也就心安理得一点了。
那时侯,我就在想,那个素未谋面的,脸上有月牙状伤疤的小叔,到底是什么样,为什么要害母亲吃苦,等我长大了,一定叫上班里的男同学,打他一顿…
说到母亲,可以说是方圆百里的大家闺秀,家里不说多富裕了,但也没吃过什么苦,别说做家务,更别说出去打工了。
听我爸说,家里生意没落后,没了保姆,母亲得自己做饭,洗衣服,照顾我,她哪里会啊,刚开始连面条都煮不好,要么一咬,里面还是白心,要么煮化了,炒的菜不是把盐当糖,就是油没烧熟…
后来,我爸身体不好后,得供我上学,母亲又一边照顾我,一边去旁边的酒店工作。幸好她长的好看 ,有一些文化,又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没干多久就做了经理职位…
有时候,想想母亲也挺不容易,所以现在她任性点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逛完街,大包小包的,我们两人根本拎不动,只好让司机小章来商场里面接我们。买完东西的母亲,眉开眼笑,直接喊小章送她回去,连上楼喝口水的功夫都不想耽误。
我笑着和母亲摆摆手。我知道,她一定是回去和她那些老名媛炫耀去了。在她心里,这辈子因为我小叔害的她在那个圈子里抬不起头,老了老了,靠女儿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番。
3
晚上二姑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没讲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听清是表妹梅子的婚事,梅子今年已经快三十了,可是婚事却怎么都定不下来,前几年的时候,东挑西挑的看不上,近几年慌了,各种相亲,平均每星期就要相两三个,不是人家看不上她,就是她看不上人家。
这不,最近谈了一个,两个月前,二姑还信誓旦旦的在家庭聚会上说:“我家梅子这次总算是给我钓了个金龟婿。”
大姑是个把什么都挂在脸上的人,一脸的不屑没有说话。
三姑是个最能捧场的,笑成花的说:“梅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说,老遇不到合适的,是因为合适的都在最后呢。”说着说着,眼眶里便趟着泪花,却怎么也没掉下来,二姑看见三姑这样,便紧紧的握着三姑的手,两人一副深情款款。大姑干坐在一旁不说话。
二姑看情绪烘托的差不多了,便朝着大家说;“梅子说,她不想让婆家人瞧不起她,买房是男方家里来,装修她要出钱,我一想,梅子真是长大了,懂事了,学会给我乔家争脸面了,我的好姐姐好妹妹,你看我这手头也不宽裕,你们是看着梅子长大的,不能让娃在婆家被看不起不是…”
大姑奚落着说:“刚才不还说是金龟婿吗,人家差你那点装修钱?说吧,还缺多少?”
二姑尴尬不已,陪着笑脸说:“不多不多,还差五十来万,那房子大。”
大姑冷笑一声说:“我这儿能给你拿出二十万,多一分也没了。”
二姑这才笑眯眯的说:“大姐就是好。”
三姑意识到今天这个局原来是借钱局,刚才那个热乎劲一下子冷成零下。眼看着,二姑把脸转向她这边,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二姐啊,真不好意思,我,你是知道的,两个孩子还在上大学,其他的做牛做马,我都愿意帮你,钱,我是真帮不上啊。”
二姑一听完,脸上的肉往下掉了2米,阴沉的都看不出情绪。但她还是笑着说:“没事,没事。梅子结婚的时候,有你忙的。”
三姑一看二姑这脸色,赶忙说:“钱的事,你找乔乔啊。”说着笑呵呵的把脸转向在一旁喝咖啡的我。
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挣脱不掉的,便随口说到:“剩下的三十万,我借。”
二姑三姑都笑了,其乐融融。
二姑看我脸色有些冷,便怏怏的说:“要不是你小叔,那男方家里才高攀不上我们家呢,更不用在这儿麻烦我们家乔乔。”
我苦笑着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的二姑还在哽咽,不过总算能说清楚话了:“梅子和那男的谈了快五个月了,眼看着都要谈婚论嫁,现在分了不说,还给人家赔了五千块的分手费,你说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梅子嫁人怎么就这么难呢,都怪你那不成器的小叔…”
安慰完二姑。我给梅子打了个电话了解了下情况。
这才知道梅子和那男的在一起五个多月,那男的不仅抠门还脾气不好,五个月了连个像样的礼物都没买过,吃个饭还要求aa,梅子一直迫于二姑给的压力,给家里报喜不报忧,想着这辈子随便找个人凑活过吧,没想到这次吵架,那男的竟然打了梅子一巴掌,梅子一生气就提出了分手,那男的觉得梅子耽误了他五个月,要不然早遇到更适合的女人了,便死缠烂打的要五千块分手费,梅子不想再和烂人纠缠,便转了分手费给他。
我听完很生气。人生是自己的,怎么能因为父辈和周围人给的压力而将就过呢。
梅子其实长的不难看,稍微打扮一下算是好看的,但是从小二姑给灌输的思想便是,你生来就是大小姐,就应该被捧着,对男人不要太主动,男人跪倒在你的脚下,对你好都是应该的…
可是,这都什么年代了,在这个讲求男女平等的时代,没有谁就该做谁的添狗,再爱你的的人也会被一句“应该的”吓跑的。何况,我们家族的生意早在梅子出生前就已经破产了,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
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下,梅子的性格有点大小姐脾气,只考虑自己,很少去在意别人的感受,每段恋爱不超过半年准崩,而且也很少反思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每次感情失败,都心生怨怼,要不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叔,她肯定是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又怎么会被甩。
二十七八岁后,她可能渐渐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问题,慢慢改了一些,但当初深爱她的人已经被她稳稳的错过了。
大概每个女孩都或多或少像梅子一样,年华正好时,有恃无恐的享受着被男人追捧,宠爱,毫不懂得珍惜,也没反思过失去,年纪稍微大点,身边没那么多人围着转了,开始着急,慌张,权衡利弊得失,费力想找个经济好,人品好,长相好的老公。可好老公的人选还没找到,周围的亲戚朋友先急了,变换着方式去催你,在这种堪称变态式的“摧残”下,你开始觉得,要不然找个差不多的人将就一下吧。这么一将就,从将就的那一刻开始,自己的人生便死掉了。
4
“宝宝,你怎么还没睡?”闻声,是太阳回来了。
“太阳,你怎么才回来,你的宝宝要抱抱。”我说这话的时候,太阳已经换了拖鞋,走进了卧室。
本来躺着的我,爬起来,像小猫一样钻进他的怀里,头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好像白天一切糟糕的烦心事都没有了。每天拥抱,已然成了我们这十多年来,保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习惯。
我和太阳是初中同学,可是那会我和他并不熟,只知道,初一下学期,有一天晚自习,学校停电了,全校学生沸腾狂欢成一片,恰好停电的时候,我正从操场边的卫生间往回走,听到人声鼎沸才反应过来停电。
待我走到主席台附近,突然一个男生冲出来,紧张兮兮的说:“能加下你qq吗?”从我入学开始,就不断有男生要qq,已经习惯的我随口就把qq号讲了出来。还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电哗的就来了。他惊慌的转身就跑,只看到一个背影。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惊慌失措的小男孩就是太阳。
“宝宝,给你的。”太阳从浴室出来后,手里揣着一个精致的粉色方盒递给我。我打开一看,原来是新烘出来的耶佳雪菲咖啡豆。我上次随口一说,没想到出差又累又忙的他还记得。
“谢谢你,我家太阳真是宇宙第一帅。”他总是能记得我随口说过的话,有时候我自己都忘了。这总能让我感到很惊喜很温暖。
他躺在我边上的时候,我们开始聊天。
“太阳,你喜欢我多久了?”
“这你还真问住我了,我给你算算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这就十年了,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冬天我们在一起的,在一起五年后,我们结的婚,到现在整整二十年了吧。”
“天,这么久了。那你还像当初一样爱我吗?”
“傻瓜,只多不少。”
“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看了部电影,《调音师》。”
“哦?这个电影我在酒店无聊的时候也看了。”
“是吗?默契哦,看完这个电影,我对人性感到莫名的悲凉,甚至觉得人性的恶真的很可恶。”
“你讲的这种感受我也有,不过我还有一种看法,往往一个错误要用无数个错误去圆回去,人要永远心怀善念,作恶之心一起,不管找多少理由让其合理化,绕来绕去到最后还是会报复在自己身上,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做,天在看吧。”
“嗯,你说的很对,就像那对母子,如果他们没有出现害人之心和贪念,儿子莫里就不会死。”
“是的。对了,宝宝,你前两天在电话里说你遇到一个很像贵族的乞丐,是怎么回事?”
“太阳,我困了,晚安。”
“宝宝,晚安。”迷迷糊糊的我能感觉到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心里甜甜的,暖暖的。
我们每晚都会聊天,聊差不多十分钟,甚至更长,聊见闻,聊一些事物的看法,聊一本书,或者就说一些废话,比如,有时候,我会撒娇让他用五个形容词夸我…这也是我们多年来保持的一个习惯。
为什么叫他太阳呢?我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那年冬天,兴城又冷又潮,我每天被冻得手脚发凉。
就随口抱怨了句:“好想念春天的太阳啊。”
于是,我在第三天真的收到了很多太阳形状的各种取暖器,有放在家里的,暖被窝的,装在兜里的…那后来,一整个冬天我都没有在很冷过,于是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太阳,我一个人的太阳。
不叫他老公是因为,我觉得老公是成人世界夫妻对彼此的称谓,而我们更愿意在彼此面前做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孩。
早上醒来时,儿子已经被送去学校了,床头放着太阳做好的早餐,看来他已经去上班了。今天公司没什么事,我打算在家里宅一天。
整理太阳书房的时候,我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个蓝色的四方信封,信封里厚实的装着一摞什么,我打开一看,原来是这些年来我们所有的聊天记录,被太阳打印了出来,再往下翻是日记,最底层是12岁那年,他写的日记中的一篇。
日记的内容是关于我的,“她不说话的时候,像云一样柔软,笑的时候像孩子一样透明…”我一边读,一边笑,心里暗自想,自己真没有他写的那么好。也许在所有暗恋者的眼里,他暗恋的人都被附上了一层层美好的滤镜。而我是幸运的,揭开滤镜后的我 ,太阳依旧是深爱的。
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我们在一个晨会上,以甲方和乙方的身份相遇,当时,他是甲方的副总裁,我是广告行业小有名气的创意文案。
开会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在看我,仔细想想,也不认识,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会议结束,已经走出办公楼的我被叫住:“乔乔。”
我一回头,这不是那个副总裁吗,怎么认识我?
“我是冷炎,你的初中同学。”我一时有些尴尬,因为实在想不出他是谁。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你想不起来很正常,当时你是咱们学校的风云人物,我就是无名小卒,方便加下你微信吗?”
我愣了下:“可以啊,我扫你。”
之后很久,我才知道,他初中就喜欢我,当时好多人表白都碰壁了,我拒绝的原因无一例外都是大学之前不谈恋爱。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喜欢学校的校草陆子扬,我们约定考同一所大学之后交往。
我和陆子扬的确在上大学后在一起了,我们都很高傲,脾气都不好,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吵架,冷战,看谁先低头…两个人精疲力尽后,就分手了。
我从面前的一摞日记中,还发现了一件我从来不知道的事,大一时,太阳去我的学校找过我。
“我看到,另外一个男孩搂着她的肩膀从我面前走过,我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喜欢可能真的不值一提,那个男孩帅气,笑起来温暖,她在他怀里也许真的很幸福吧。不过,心真的像被用钻子钻了洞,血流尽后,也就死了…”看到这儿,我没有往下在看,心里突然为那个十八岁的太阳感到一阵阵难过。
其实和太阳在一起之前,我并不懂得去爱别人,童年就像一把双刃剑,在我的童年里,母亲动不动哭泣,或者对着我发火,然后再把自己的苦难归功于小叔。
所以,对人生,我一直很悲观,觉得自己是母亲的负担和累赘,分手后,更是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值得被爱,工作的第一年,很不顺,自己辛苦熬出来的创意被上司剽窃等等,我都觉得人生无望,甚至差点变成了和母亲一样,去埋怨小叔。
和太阳在一起后,他时时刻刻让我感受到爱和感全感,我的心里一点点被他的爱填满,开始变得懂得爱,学会爱,敢去爱,甚至整个人变得乐观,宽容,平静。
5
不知道是家里谁提出,来一次家族式寻根旅行,家的祖籍是山东青岛的,我本来不想参与的,但耐不住大姑二姑三姑的劝说,加上母亲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我不去自己没人照顾,便只好答应同去,十二月份,一大家子,开了六辆车,浩浩荡荡的从兴城开往青岛。
一路上,走走停停,吃喝玩,三天后,才终于抵达。大家在酒店安定后,二姑提出来去海边走走,看看冬天的海是什么样。
一行人往海边走去,很冷,风如尖锐的刀锋,一下下的削着一寸寸的皮肤,冷仿佛窜进了骨头缝里,骨头也被冻得发疼。
远处有一买热饮的小推车,三姑小跑着往车旁去,边搓手边喊:“你们喝什么呀,这儿有热的矿泉水和罐装奶茶”,一听有热的,大家纷纷应和着前去。看到母亲的嘴唇冻得乌青,我拉着母亲也往前走,想着,暖暖手也是好的。
走进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个铁皮做的破旧推车,车子上架着一个铁桶,铁桶里装着热水,热水里是瓶装的农夫山泉,脉动,奶茶…
车子旁边站了一个瑟缩的老人,穿着寒酸,衣服上还打着补丁,那老人一抬头,我惊呆了,竟然是兴城里我请吃饭的那个乞丐,他更瘦了,脸上的月牙状疤痕也愈发明显。老人低着头,用脏兮兮的围巾把脸挡了又挡,最后只剩下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面尽是慌张。
大姑二姑三姑母亲所有人似乎都没什么反应,我想可能是我想多了,他真不是什么小叔,可能就只是一个我见过的乞丐而已。
买完水,往回走的时候,风更大了,鱼肚白的海浪凶猛的像头野兽翻滚着朝岸边涌来。二姑三姑和母亲交换了个神色,大姑和大伯在一旁默不作声。
二姑耐不住性子的说:“是成忠对吧,我没看错?”
三姑,母亲,和其他人点头示意。然后大家都不再说话,只听得见轰鸣的让人心碎的海浪声和凄凉呼啸的风声。
二姑像是庆幸一般的说了句:“幸亏我们淡定,装出不认识他。”
三姑姑添了句:“是呀,要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赖上我们呢。”
母亲说了句:“他怎么混成如今这样了,白瞎了从家里拿走的那些钱。”
大伯也接了句:“当年,他信誓旦旦的说要投资一个机不可失的项目,以为他拿走了一大笔钱能过的很好呢。”
我的心突然揪了揪,不知道如果父亲在世的话,他会怎么说。
他大概会让我悄悄的留一笔钱给小叔吧。我没有变成母亲,一半的的功劳在父亲。他告诉我,小叔聪明,正直,绅士,就是太想成功,才挪用了家族的资金,生意衰落是迟早的事,只是小叔让它加快了而已。
远远的,我又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人和车子已经不见了。我的心沉了又沉。刺骨的风声灌进了我的耳朵里,我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