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还是落地生根(Fiona)

放逐中的人是一株不由自己的向日葵,微仰着贫血的脸孔,节节转动朝向一个太阳——那十万八千里外的、客观上存在或早已不存在的中心。那个中心,有许多名字:民族记忆、旧朝天子、血缘文化,母语故乡......

在我离开那个熟悉的地方前,我曾产生过对诗人作家无限乡愁的不解。看到他们把思念比作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比作挂图、代数、等待、重洋和泪珠,我总是无法感同身受。我天真地觉得,若是孤独,走进人群不就不再孤独了吗?若是无助,求助不就得救了吗?若是思念,回家不就好了吗......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离开那片土地时,我已不小了。临在出发的前一天,我开心地睡不着觉,仿佛多么急着跳脱出这个我早已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民族和文化,去拥抱一个拥有闻名全球的巧克力和皑皑雪山的世界。

抵达后,一切也如同我幻想的一样,天空比中国的蓝,空气比中国的清新,会飘下深圳从未出现过的片片雪花,陌生人见面会热情地打招呼,这使我庆幸,无数次渴望着自己融入这片土地的文化后,能吸取充足的养分。

然而一个国土外的陌生人,很难接受异国的文化,也很难被异国文化所接受。

不久后我便开始想家,并不是因为受这边的朋友排挤,或是学习压力太大让我喘不过气;只不过是过上了人生中第一个不会团圆的中秋节、春节,罢了。我开始对跟别人解释“什么是中秋节”感到疲惫,但不是因为他人不倾听,只是会让我觉得——在中国就无需做这些解释了。有时我经常会想,何必跟那些不了解我的人,分享我最热爱的东西,包括我的文化和祖国、和与这个国土有所关联的一切。除了让我更想家,还有什么作用?当我看到不同肤色的人跟中国同学玩在一起,我深知我是在孤立自己,总之就是不够强大吧。

然而孤立自己的又何尝只有我一个?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还有人以不同的形式将自己孤立,龙应台称之为“放逐”,被时空放逐,被故乡放逐。

陌生人果然还是没法引起太大的共鸣,但那些活在人们口中和书本里德高望重的人们可以,我觉得他们有血有肉,让我感到慰藉。

比如移民美国的张爱玲,有家归不得的杨炼,活在辉煌曾经的张岱,流连故乡的余光中,和被流放的托马斯曼。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一个想念的东西,或许是时间,或许是地点,或许是某些人。

例如张爱玲,缠住她的东西好像远比这些要多,经历了五四运动的她带着民族回忆来到了美国,却被隔壁的美国邻居形容成精神病。牵制她的不止是上海滩的繁华,还有历史的苦海,将她深深侵蚀,无法喘息。再例如张岱,他曾是一个富裕,养尊处优的人,但待明朝覆亡,他一无所有后,也只能避迹山居,在无人角落催眠自己,想象那个孔明灯和花海时刻盛开的时代依旧存在。那会是怎样可悲的景象呢?像张爱玲那样如幽灵般活着或是像张岱那样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活着,哪个又是真正在过活呢?他们时时刻刻想着落叶归根,却从未意识到那个根早就不在原地等着他们了。

若他们是那些最可怜的人,那有的人则比他们幸运。

一种是像余光中和托马斯曼这样的人。余光中念念不忘着那片流淌着黄河的土地,无法归国,却在台北买菜时被一句问候打动,当别人问他“回来多久了?”,余光中才终于感受到了那份“被等候”、“被需要”的来自家的温暖,他也才真正回了“家”。托马斯曼被流放出母国德国,在美国受到人人敬仰,他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有家,直到找到那片可以“代替”故乡的土地——属于德国文化的瑞士出现,自己才算真正感觉到归属感。强大如托马斯曼也从未想过将自己的根扎在北美洲的土地,而他带着骄傲的偏执也只会被现实磨平棱角,逼着他低头认清现实。他们都从未想过落地生根,也许是抵抗不住寂寞和陌生食物的吞噬,想要努力记住昨天,无视无数个今天的流淌。若没有瑞士,没有台湾救他们,是否他们也要在即将忘光了的回忆里待一辈子呢?

是啊,感性如他们,作为一个个以创作为生的浪漫主义诗人,怎会有一刻逼着自己抽离温水的浸泡,看看面前滚烫的世界?但还有一个人物——龙应台,她也许做到了落地生根。

到什么程度呢?她的译本让本土的德国人感到无比熟悉,甚至让那人觉得龙应台是自己的同类。龙应台在奥地利朗读自己的作品,用德语和英语写作,用欧洲人的眼神与身体语言与他人沟通,按理说这就是落地生根了吧。嗯,落地生根是一定的,但这不阻挡她也是一株“向日葵”。站在奥地利的海边,对着十分欣赏自己的德国女人,她不觉得他们是同类;走在台湾的街道上,看着人群来往,她也不觉得他们是同类。落叶到底是生根了,但那个根又属于哪边?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许是“那边”,也许是“这边”,又也许是一泊奇异的土壤,会在一根枝干上开出两朵不同颜色的花。

读着《干杯吧,托马斯曼》,我也有些愣神,究竟是落地生根好,还是落叶归根好?其实两者都有好有坏,不能说落地生根就会令人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归属,也不能说落叶归根就会让人苟活余生,这一切其实都在于自己对他国和母国的爱有多深。

落叶归根或是落地生根,哪个更适合我呢?是开出艳丽的牡丹还是灵动的雪绒花?这么想来,也许我也会选择当一个用来嫁接的灌木,承载着不同的颜色,盛开出来的也该是同样有生命力的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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