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这个春节是特别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限制了我们的正常活动。我们关注着疫情的发展,交替着不同的情绪。为奔赴坚守在一线的医生,感动而流泪。
什么样的药物能防治遏制住病毒,是大家共同的话题。当我看到中医药介入了治疗,眼前浮现出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外公。外公虽不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但他的职业与医生密切相关,他是个中医药剂师。
其实我们现在所称中医,原来叫岐黄、青囊、杏林、悬壶、橘井、大夫,郎中。西医传入中国,为了便区分,才叫成中医。大夫,郎中,两个称呼民间最广。
药剂师和医生紧密相连,高质量的草药和精湛的医术相融,才能药要病除。
因外公的缘故,我喜欢上中药草的味道。从我记事起,地上许多毫不起眼的草,在外公眼里都是宝。只要有时间,外公取它们不同的部位,采花,摘茎叶,挖根,晒制后备用。
外公十四岁去乍浦药馆做学徒,学成归来就在周边地区几家药店落脚。其中,六里药店和澉浦药店,呆得时间最长。后来,下放回村,在我读小学时,被聘请到澉浦卫生院的中药房重操旧业。
于是,每到寒暑假,我成了中药房里的常客。长长的柜台上,外公仔细读完药方,在上面铺开几张四方形的牛皮纸,手捏一杆带托盘的细称,往背后的两排草药抽屉里抓药,按比例分倒入牛皮纸;有时根据药方,把其中一份,均匀分成几个小纸包,包在大药包内。小药包有的需要先煎,有的药需要后煎,外公仔细嘱咐病人,并挑明利害关系。
下午抓药的人少了,外公腾出时间去了医院的三楼。三楼是草药库房,每个袋子上有草药的名字,外公一般不看,他说一闻,就知道药名。
跨过三楼的围栏,有个大平台。排列的竹匾内,外公晒满了草药。有几个我能叫上名来,黄芪、党参、陈皮、野菊花,它们沐浴在阳光下,散发出特有的清香。
草药除了防潮发霉,库房里的半成品,还需外公再加工。医院食堂的伙房里,有炮制草药的工具。印象中最深的那个叫铁研槽的器物,中间阔两端小,里面有个铁盘,铁盘两端有个铁柄。外公坐着,双脚踩住铁柄前后推移,将槽里的草药轧压研磨。
旁边有几把形状不一的切药刀,外公不让人轻易踫。除了考虑安全,外公还怕被我们弄坏刀刃。刀刃锋利切出来的药片才厚薄均匀。只有在炒药的时侯,外公允许我帮忙在下面烧火。有一种药叫白术,外公用麸皮拌炒后说,这熟的白术和生的白术,药理不一样。
他工具箱还有剪钳,锉子,还有从未见过的竹制小器物等,外公不允许我们随意使用。而我能踫的是柜台上那个铜杵臼。有时手发痒,我拿起套在铜盖上的杵棒,学外公捣药的样子,撞击出一片清脆的铜音。
春季,赶上脑膜炎,以及其他一些流行病高峰期,药房门口排起了长龙,外公他们更忙碌了。医生有病友,外公有药友,在他们津津乐道的谈论中,常会听到姚胜云,姚德云两个医生的名字。他们的医术和医德,在周边地区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急性黄疸肝炎有传染性。一位李姓的奶奶给孙子配药,对外公说孙子休学在家,她担心今年孩子的升学考试过不了关。外公说,这是最后几帖药了,孩子快好啰。李奶奶讶然道,咦,朱医生刚才说了,你竟然也知道了?外公开玩笑道,朱医生的锦旗下面埋了根地线,他的话我都能听到。
病人得到治愈后喜欢给医生送锦旗,是当时表达谢意的方式。锦旗常写有“妙手回春”、“再世华陀”、“药到病除”等一些字样,来肯定医生的医术。因此,一面锦旗代表了医生和整个医院的荣光。
冬至期间,外公白天上班,晚上给他的药友们熬制膏方。开水旁的一隅,外公蹲在煤炉边,慢工出细活,等膏方成凝冻状,他取出小刀,划切分割成厚薄均匀,大小相同的条状,再放入器皿。然后,交给药友嘱咐每天服用的剂量,并强调养生调理的必要性。
然而,随着西药的推广,中药房里抓药的人越来越少。九十年代初,当地的轻工业在迅速发展,而中医药却冷落下来。有个头病脑热,人们热衷于打点滴,吞药丸。中药房有时只有两三张药单,外公说自己成了个吃干饭的人,而且年龄也大了,他准备辞了工作回家。
临行前,我陪他上街辞别老友。街角有个郎中在卖膏药,说是祖传秘方,众人围了过去。我挤过去看热闹,外公拉住我继续往前走。我问,是假的吗?外公说,这很难说,民间有祖传的好药方,真假难辨。在传统观念里,一张秘方关乎着一个家族的兴旺,所以不轻易流传于外人。因此限制好药方的推广应用。一旦这个家族有了变故,秘方就失传了。
外公继续说,但解放后,有些医家本着弘扬国粹,悬壶济世的胸怀,把祖传特效秘方贡献出来,骨科圣药,专治肺气肿,烫伤药膏等等,让普通大众都得以医治,赢得一片赞誉声。可谁也没料到,社会的快迅发展,存世立足了几千年的中医药,竟挤到了时代的边缘。
我说,真搞不懂,我看过一个晚档节目,说日本正在大规模种植中草药呢。外公叹了口气道,我今年七十三了,两只眼睛相继出现散光,已望不到远方。
回家后的几年里,外公视力下降更厉害了,无法像原来那样,再翻读桌案上的几本中药书,尤其是他视如珍宝,那两本竖版繁体线装的《中药草大全》《本草纲木》。外公活动空间也限于自己熟悉的院子内,家族遗传的眼病很难医治(两个姑婆也是)。
外公的关节炎犯了,他对朋友说,自己眼睛坏了,搞不了药,希望朋友弄几张膏药来敷治,朋友却给他带来几瓶地塞米松。朋友说,现在谁还会调膏药,这药服用起来方便,又立竿见影。彼此,囿于院子内的外公,殊不知院墙外的变化,抗生素和激素是医院的主打药物,有的药店不再卖中草药,有的医院取消了中药房。
外公吃了一段时间的地塞米松后说,这药吃了有依赖,停药后,头晕,恶心,食欲不振,浑身乏力。小舅说,那你减少服用的量吧!不知人老了意志力薄弱的缘故,外公没有戒掉这药。最后他得了糖尿病,八十三岁那年离开了人世。连同消失的还有六本泛黄的草药书,到底烧了,还是裹在其他垃圾扔了?小舅想不起来。
为此我在遗憾之中常常自责,没把它们保存下来,作为抨击有些人口中“中医不科学”的佐证,让他们看看,传承了几千年来的华夏文明,这些文字!
我有个姓陈的同事,他的家人患了肾病,病情程度和他好友李阿姨差不多。化验单出来,李阿姨劝他们和自己一样介入中医治疗,陈摇头说了句他不迷信中医。结果,三年下来,他的家人病情慢慢恶化离开了。而李阿姨今年刚过了八十大寿。
前年我和表嫂同时感冒发烧,浑身酸痛无力。去卫生院,验血化验单出来,说是病毒感冒,医院里抗病毒药正好用完,医生建议我们去人民医院配服。表嫂说自己晕车不想去县城,等我配药回来,她已在自己村的老中医那抓了中药。三天下来,我们虽然服用不同的药,但感冒症状都好了。
我不懂医理和药理,但根据自己的经历,我十分认同郑观应的观点:中西医各有短长,弃短取长,中西合璧,必实能打破中西界限,彼此发明,于医学大有裨益。
中医作为传承华夏文明的一部分,应该在传承和发展中找到平衡。有人说看唐文化去日本,看明文化去韩国,这话听上去虽有点刺耳,但也让国人意识到,民族的复兴就是文化的复兴。中医是文化复兴的载体,也是我们民族自信力量的所在。
所幸在这场疫情里,我陆续在网上看到国家卫健委,以及媒体报道,中医药全程参与疫情防治的有效率和覆盖率。我在欣喜之余,想起外公拿着鸡毛掸子念过的一句话:但愿世间皆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