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风过,一串落果。
风哼一声,彩色的小果子,就啪啪掉下来。
大树下一片艳丽。一片芳香。一片丰美。土地如此富足。酒中苑好得让人无话可说。
我来的那个地方可没这么好。我来自上个世纪60年代。匮乏的年代。苍白的岁月。为一个桃子尖叫的时光。曾经为一片上面留着点儿红瓤的瓜皮叹息。曾经为一个西红柿垂涎。
你们说朝圣敦煌。你们去那儿寻找壁画,佛教,文化,莫高窟,藏经洞,四大文明还是六大宗教。而我们阿克塞人只说下敦煌。阿克塞在海拔2700米的当金山高坡上。阿克塞栽活一棵洋芋都很艰难。阿克塞人的词典里,韭菜是高贵神圣的注脚。阿克塞人说下敦煌,是说可以去长着茄子辣子的地方开眼啦。意思是可以见到桃子和杏子了。意思是可以和十年不见想死了的爱人会面了。敦煌是菜园和果园。敦煌是丰收和富裕。敦煌是绿色。敦煌是伊甸园。
装了这么一脑子疯疯傻傻的匮乏感长大,你不能体验我对一枚果子的感受。你最好不要跟我比审美感受。一棵长得挺挺翘翘的青草,是我的一棵大树,郁郁葱葱,仪态万方,不可侵害。所以你要原谅我对砍树经常发表的疯狂言论。
所以这么多果子掷在地上,让我惊心动魄。
果子跌落在地,铺成一层,静悄悄地等待腐烂。酒中苑简直是伊甸园。
伊甸园不过也就是个挂满苹果的地方吧。而且那些果子不能吃,吃了就会跌入庸俗的人间。亚当夏娃还是嘴馋。世间男男女女,没有嘴不馋的。谁叫我们从碧蓝的天空跌落下来的呢?你和我是真实的饮食男女,看见果子撒得满地都是,遭到冷冷的遗弃,躺在寂寞里无以疗伤,半边脸跌烂,腮帮子腐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会心痛吗?
我知道这个果子长得太小,有点儿酸涩,不上台面,没有经济价值。
我知道秋天叶会落,枝会枯干,果子变成的黑泥会肥沃。来年又会花满枝头。这个轮回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我也会变得正常,打这儿快步走过,走向教案和表格,走向目标和效率。走向成绩榜和酒桌。
可是你听,扑通一声,又一枚果子摔在了地上。一棵树又用它的故事敲击我的心,让它腾腾腾地跳。血压高一点是对的。你为落果难受是正常的。爱抒情才是人。葬花不是林黛玉的特权,而是曹雪芹的柔情。曹雪芹因此伟大。
一棵树是我的老师。一棵果树简直是一个学问满腹的哲学家。于是我会还过神来:哈哈,有时不必去隔壁的图书馆,这个树林就是一座伟大的图书馆。
我蹲下来,我看见满地黄金。
我抬头,头顶缀满宝石。
果黄与阳光齐耀,青草共碧叶一色。土地像一张丰美的阿拉伯地毯,铺满了芳香。
我很富足。我很自满。我很骄傲。我很心疼。
这个下午属于我。我看见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在心痛的时候得到了诗歌和最好的教材。省厅让我填一个教材编写专家的申请表,我觉得我具备了某种资格。
酒中苑是一本多么好的教科书。季节选编的课文都是经典啊。
所以,孩子们,你们不要说,写作文的时候我无话可说。
你们考砸的时候,别太在意了。
高中三年一定是富足的三年。坠落的果子不怕,你有什么好怕的。
树会结满果实,你也会。果子会坠落,树会更挺拔。落果满地也很壮观。也很悲哀。也很丰富。也很美丽。
没有永恒的美丽。拥有美丽比美丽消失更重要。美都是短暂的。而那短暂可能就是我们长长的一生。这是酒中果园的相对论。庄子讲相对论,爱因斯坦用数学证明了相对论。我们可以在这树下读他们的书。
这树下有一条长椅,请坐在这儿读书。
请走的时候收拾好你的塑料袋和废纸。
释迦摩尼沉思的时候,没有这么好的树下座椅。达摩面壁的时候没这么好的校园条件。
春天白花满树,秋日落果纷纷。酒中苑是彩色的,有时候也是黑白的。对吧?
为落果伤心完了,我还是想读书。我们一块儿读。
一枚落果是一页诗稿
你的推敲有谁知道
一枚浑圆的酸涩
一颗寂寞的丰饶
长成了分量,没长出羽毛
成熟难道就是玉殒香消
上帝的创造很美好
规律的设计很糟糕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志摩为何走得那样早
我蹲倒
捡起你的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