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其他爱情

如果要从最遥远的地方讲起,那大概是我的家乡。但如果要从最近的地方讲起,那大概是那里的人们亘古不变的孤独。

家乡是沙漠里的孤镇,在繁盛的曾经,这里是一个富裕的贸易圈,后来河流改道,便到了没落的现在。

所以当漆雕拖着条大鱼从雨幕中回来时,人们都以为这座小镇会好。

久违的大雨。距离上一次下雨已经将近一年了。小镇里的人们只得去百公里外的河里取水,他们骑着骆驼,当走过一个来回时,桶里好不容易打来的水也己经干了一半。

下雨的前一天,漆雕骑着骆驼去取水。大雨连着下了四天,就当人们己经忘了那个离开的人是谁时,驼铃伴着稀拉的雨声从沙漠中回来了。漆雕牵着骆驼,骆驼的缰绳上缠着一根鱼线编成的绳子,绳子后面拖着一条大鱼。

他风尘仆仆,似乎知道自己已经被镇里的人们忘记了。当他走进镇子的街道时,没人认出他,人们只看见了他身后的那条大鱼。

于是第二天,他用那条大如一辆马车的大鱼宴请了全镇人。但是他的这一举措并没有招致什么好感,反而,因为太久没吃过鱼,那股腥味让人们以为这是什么不净的食物,虽然感谢漆雕的好意,但还是难掩进食时的窘态。

但这对于漆雕来说都不重要。起初,他认为只要有人来就好,后来,他在影影绰绰中看到了她。于是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将他认为最好的部分给了她,那是鱼的肚腩,整整一块是透明的脂肪与鱼肉的结合。他费尽心思祛除肉上的腥味,不论用烧酒泡,用香料腌,用葱姜爆炒,还是用高汤熬煮,他都一一尝试,他在他请来的厨师身边做着这些,毫不理会他们的嘲笑与对于他浪费的材料的可惜。

漆雕最终端上桌的那一盘鱼肉似乎美味至极,他悄悄躲在一边看着她,欣赏着她高贵且不显露出一丝情绪的进食过程。

宴会结束后很多天,漆雕家都被一股浓郁的鱼腥味包裹。镇长专程来拜访,派人帮助他把那些几乎丝毫未动的鱼肉清理掉。到了他家时,却发现他竟然在鱼肉里挑着鱼的骨头,包括那些因为这鱼的异味而搭上早饭的人们的呕吐物,他也在翻找。

“说不定有人是不小心吞下了鱼骨头才吐了。”他说。

“我们是来帮你的。”镇长说。

“请便。”

“但别动我的骨头。”漆雕笑着说道。镇长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开心的,明明是在一堆秽物里寻找另一堆秽物。可是漆雕不这么觉得,对他来说,这是在自己的战利品中寻找爱情。

那之后,漆雕没有出过门,直到有一天,他将一个巨大的画框装在板车上拖了出来,画框上是粗糙雕刻的藤条与花朵,而被画框包围着的是那条大鱼的骨架,骨架上同样雕刻着花纹,同样是极粗糙的雕刻。

漆雕拖着板车突然发现自己漫无目的,他想去找那个女孩,但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住在哪里。于是他就这样拖着板车在镇子里来来回回走了一天。在黄昏时,他载着无奈闲逛到了镇上那块较为殷实的区域,便坐在街边看着那些穿着华丽的人们来来往往。

漆雕家旁边住着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经常叫漆雕去他家吃饭,于是漆雕也看到了这浮华之下的无奈。女人的家是一个典当铺,在她的衣柜里存放着各式的珠宝,但是每个珠宝上都有名签,那些名签是些上流社会贵妇的名字。起初,来典当的人并不多,后来,当人们发现自己如果再守着珠宝就可能被渴死饿死时,她的店里渐渐生意兴隆起来,很多时候,两个相熟的夫人在店门口相遇,连照面都不打便掩面离开,可在晚上宴会上又会亲密交谈,好像白天的事情没有发生。再后来,来典当的人又少了,不是因为那些人不需要典当了,而是因为她们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典当了。她便开始向外租借这些珠宝,为了不引起尴尬,她给每位夫人都约了固定的时间,于是,在像舞会或是庆典这样的大型集会前,不同的时间段上,总会有不同的马车停在她的家门口,那些马车上原本镶嵌的黄金已经全部刮掉,刮擦的痕迹上涂着金色的油漆。

人们都以为这个镇子上最富有的人,是住在富人区里那些继承了上世纪祖辈们的财产的所谓贵族,但实际上不是。数十年的混吃等死,早就耗尽了他们的家底,数年见不到外人的荒镇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生意可做。所以,除了从别处而来的镇长以外,这里真正的有钱人大概就只有那个女人了。

那个女人是个异族人,漆雕只知道人们都叫她一个简单而又奇怪的名字,叫做华西。她解释说,“华西”在她们的语言中的意思是“分别”。

漆雕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晚些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女孩,她身着盛装,从那座如宫殿般的房子中走了出来,她紧跟在一个女人身后,漆雕记得,那个人是镇长的夫人,等到最后一个男人离开之后,她随女人与镇长回到了房中。此时已是凌晨,漆雕将板车留在了房门前的阶梯下,并留下了一张纸条,写道: 赠予我的花冠女神。

镇长送走的最后一个人是陈铭烁,他是三个月前乘飞机来这的。他来之前一个月便通知了这里,但不是他,是他的父亲,一名优秀的军人,为了迪化的解放事业来到这里,而把他那个渴望参战的儿子藏在了这座和平的小镇里。

他抵达的那天,街道上所有的车都被挪开了,人们围在街道两侧等待着。不是想看飞机上的人,而是想看飞机。从电话中确定的时间下午五点开始,一直等到晚上十点钟,不耐烦的人们渐渐散了,只剩下穿着西装的镇长和他穿着西式礼服的妻子和女儿。他想让女儿见见这个男人,看看能否得到这份不错的契机。

一直到凌晨一点钟时,镇长看见了红色的灯光在漆黑的天幕间滑过,几分钟后,军绿色的飞机便降落在了笔直的街道上,降落的气流与轰鸣把在马车上熟睡的女孩唤醒,她走出马车,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正在做自我介绍,而女孩丝毫不在意他,直到陈铭烁和他的同行人员被镇长带离后,女孩才从失神中自拔。

“这就是飞机啊。”她自言自语。

陈铭烁隔着风镜便看见了她,当他还未摘下风镜时,便已然爱上了她。于是他在之后的日子里几乎参加每一场宴会,只为了见到她。而直到几个月后的今天,他才终于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她站在门口见他走了出来,对他说了“再见”,声音甜美且官方。陈铭烁闻声停在了那里,几秒钟后,他回应:“多谢款待。”

陈铭烁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在来到小镇前,总是和别人说着“一辈子都不可能结婚”之类的话,却在透过风镜见到她的那天晚上彻夜难眠,幻想着婚礼与蜜月。

第二天天亮时,家里的司机率先发现了那个画框,随后他找到了家里的总管,总管去查看时,发现了字条,他当机立断,决定将那个散发着河流气息的“尸体”退回去,但就当总管准备装车时,她从房中走了出来。她看见了这份礼物,饶有兴趣的在画框周围走了好几圈,开心的说:

“它有股大海的气味。”

随后她在画框的右下角发现了一行小字:赠予我的花冠女神。

“我是花冠女神吗?”她问总管。

“就我而言您还是个年幼的女神。”总管说。

“那我也是女神。”她说。

“可以帮我把它放到我的房间里挂起来吗?”她问。

“这得您父亲同意才行。”总管说。

于是她立刻带着总管去找到了镇长,镇长来到楼下看到那个画框和里面装着的东西后哭笑不得,他没想到,漆雕的宝贝有一天会送到他的家门口,还会得到他女儿的厚爱。

“有大海的气味。”她对镇长说。

镇长没有说话,最终决定将它还给漆雕,任凭女儿哭闹,也没有改变决定。

多年后,当他再次想起这个决定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无意间拯救了这个将死的小镇。

画框被退回之后,人们很久都没有再见过漆雕。

在那之后,小镇里居然真的有人来造访了,最初来到这里的是一个商人带来的剧团,陈铭烁在镇长的邀请下去看了每一场演出,也与她的关系越来越近,他们相聊甚欢,在剧团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去听了最后一场,当台上戏子唱出一句后,她像断了片似的望向台上。

这是新曲儿,那凄绝的唱腔让陈铭烁也不禁心碎。

于是他们就这样认认真真的听了一曲。

曲罢,那戏子唱的落了泪,陈铭烁转头看她,她却听的落了泪。半晌,她终于回过神。

“我好像哭了。”她说。

他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她又开口:“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也许是在这个时候,正好有一对恋人分开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陈述让陈铭烁措手不及。

随后她笑了,“我喜欢单纯的人,”她说,“可是不是你们认知的单纯,所以你不可以。”

陈铭烁依然没有说话。

现在这世上哪还有单纯的人。

他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没关系,”陈铭烁也笑了,“我们是朋友啊。”他说。

口是心非。他在心里骂着自己。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

听完戏后,陈铭烁回到家什么都没想便睡了,凌晨时被窗外汽车与马蹄声突然惊醒,便再难入眠。

陈铭烁从小到大受制于父亲,即便父亲很少在他的身边,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父亲的掌握之中,所以他总是有固定的玩伴,固定的玩耍时间,固定的学业和固定的外出路线。他很少与外人交流,尤其是女孩。这也许是他爱上她的最大原因——她向他展示了好意。不,这太奇怪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看你可怜才对你好,而你却把这份好意当成了爱意,并想以爱情相回报——这根本就是恩将仇报。陈铭烁睁着眼睛望着木质横梁上的流苏装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有张纸条,上面写着“记得吃药”四个字,他认识那个笔记,哪怕只见过一次,但是他记得,是她。他坐起身,端起杯子,把纸条揉成团和药一起咽下。之后的一个月,他再没去见过她。

一个月后,陈铭烁消失了,那栋房子里只剩下老管家和几个仆人。陈铭烁失踪那天,老管家在小镇里奔走了一天,最后累倒在了自家的客厅里,第二天,他在陈铭烁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封信,信的大致内容是让老管家带着留在这里的财物,回到家乡享了天伦之乐。老管家看了信不禁老泪纵横,当即遣散了所有仆人,为他们各自买了回乡的票后,便一个人深居于那座宅子,再没人见过他。

画框被退回后的日子,漆雕开始读书。他读诗与散文,是那些作家们在最悲伤最崩溃时写下的作品,也是他们写下的最掏心的爱情。华西的店里也卖一些从其他城镇来的吃食与玩物,漆雕在华西的店里打工,每个月拿不到多少钱,但却很闲,可以让漆雕有充分的时间和那些伟大的作家们谈论爱情。可他自己也不知道,当他在谈论爱情时,他们又在谈论些什么。

早上九点,漆雕被干燥的空气唤醒,到了华西的店里已经是十点了。他坐在柜台后面开始读书。当一周后他读完了华西留给他的所有书后,便开始等待。等待的时间很长,他用一分钟的时间去等待华西,用剩下的所有时间去等待他的花冠女神。花冠女神是他在一部与一个叫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诗人有关的作品里看到的,实际上,他从没看过弗洛伦蒂诺的诗作,而只是草草看过与他有关的几页纸。他称他爱的那个女人为“花冠女神”。他希望他最后爱而得之。

最终他拿出了纸笔,在纸上写下了“花冠女神”四个字。他反复端详,不论从哪个侧面,都是她的样子。

于是他开始写诗,他的第一首诗的开头的第一个字便是“爱”,那份稚气未脱的很难被称得上是诗的句子组合,在他看来也同样是即俗气又没什么嚼头。但他没停笔,继续写下了第二首,第三首。于是在一首首不满意的过程中,他终于睡着了。

当一个月后,华西回来时,漆雕已经像呕吐似的写下了几百首诗,那些纸页和书堆在柜台上,竟然一时分不出哪个是漆雕写的。华西惊讶于漆雕的进步,于是坐在熟睡的漆雕身边,一首首的读着,看着漆雕从一个只会吞吐爱情的无趣诗人,逐渐变成了一位行于山川草芥之间却依然信仰爱情的信徒。漆雕没有任何动作,他睡的就像是被施了魔法。

华西就这样坐在漆雕的身边,一直等到他在夜幕降临时醒来。漆雕抬起头,在阑珊的灯光与月光中看见了华西,眼中滑出了一丝激动,坐起身与华西拥抱。

“你的花冠女神,”华西说,“是哪一位呢?”

“欢迎回家。”漆雕说。

“你的诗写得不错。”华西说。

“要吃点什么吗?”漆雕说。

“她在我这里留下过东西吗?”华西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

“我给你炖点羊肉吧。”漆雕说。

“好了,没用的,”华西站起身,一把把漆雕拽回了柜台边上,“大晚上炖羊肉,还不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吃?”

被按在椅子上的漆雕无奈,最终将心意全盘托出。

华西带着漆雕出了门,拿着他新写下的作品找到了那个还没走的戏班子,华西要求他们至少要在台上唱一次这首,于是他们就真的唱了,是在最后一天晚上。

当唱出第一句时,那份凄怆,让所有人都为之黯然失神,那不是炽热的爱情,而是被冰封的爱而不得。

漆雕听了自己的诗被人唱了出来,竟然当场告诉华西自己再也不写这种可能让人落泪的东西。第二天,戏班跟着剧团离开了,而漆雕却没有停止创作。他的诗作开始变得炽热,每一句话都似乎饱经风霜,却依然无比热切。就连华西都不明白,他是哪里来的热情。到最后那份疯狂且炽热的感情居然演变成了身体的崩溃。在某个炎热的下午,漆雕写完一首诗后,竟从柜台后的椅子上跌了下来。华西立刻将他扶起,但当她看见了漆雕刚刚完成的诗作,居然将他丢在一边,无法自拔的读了起来。当漆雕从昏厥中清醒后,竟然看到华西已然泪流满面。

于是反而是漆雕照顾起了华西,他为华西端来了水,然后又给她拿了毛巾来擦脸。华西清醒过来时,似乎忘记了她为什么哭泣,故作镇定的问漆雕一些看似正常的问题,例如漆雕的身体怎么样了,刚刚有没有人来光顾,还把她用来擦脸的毛巾一把蒙在了漆雕的脸上。漆雕没有追问,不管是华西哭泣的原因,还是对于他诗作的评价,他都没有追问。

晚些时候,华西支开了漆雕,偷走了他所有的作品,然后一一审核,再全部装订好,成了一本薄薄的诗集,塞进信封,找了认识的邮差,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只嘱咐他一定要将信亲手交到那个女孩的手里。于是那位邮差便上路了。他踩着自行车在小镇里绕来绕去,到达镇长家时,已经很晚了。他在镇长家门口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听着房里的钢琴曲断断续续。天黑半个小时后,他看到镇长带着夫人离开了,等到房里的钢琴曲停下后,他冲到门口叩响了门。他带着笑容,当门打开时,总管一脸严肃的看着他,他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您找那位?”总管问道。

邮差没有说话,举起信封,指了指信封上的名字。

“麻烦您了。”总管拿过信封,关上了门。

她从楼上下来时,看到了管家手里的信封,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总管沉默片刻回答道:“是。”

她兴冲冲的跑过来,轻松抢过了信封,回到了房间里。

她出乎意料的拿到了那份诗集。戏班走后的那一个月里,她都没出过门,手里捧着那本诗集,茶饭不思。她并不知道这是谁送给她的,也许是摘抄的哪几位名家的作品,那或许是陈铭烁;也许是哪个无名小卒绞尽脑汁写下的,那或许是那个送给她画框的人。但是她并没有太在意,即便其中满是奔涌的爱意,但她依然品尝到了其他美妙的东西。那或许是对于陈铭烁的友情,又或许是对那个人的期待。

而与此同时的漆雕正在学习如何把诗读出来。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每天晚上他都会跑到沙漠里去,找个小沙丘躺着。裹着厚厚的毛毯,望着天上的星星,大声背诵着那些知名诗人的诗作。有时候也会是某部小说里面的选段,又或是那位可怜的诗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生平。小镇的周围安静的可怕,漆雕的声音意外的让这篇荒芜的沙漠有了些生气。漆雕坐起身,他的面前一片黑暗,背靠着阑珊的灯光,他不禁仰面倒下,再次陷入了星海。随后他听见了驼铃声,那驼铃声不急不缓,还有歌声相伴。当那驼铃声愈发近了,他还听见水在木桶里晃荡的声音。他坐起身,竟然看见她坐在骆驼上,他瞪大眼睛,她却不见了。他看见那头骆驼,一个男人一边唱着歌一边牵着骆驼往前走,看到漆雕后给他打了个招呼。漆雕冲男人笑了笑,一路目送他牵着骆驼回到小镇。待男人消失在灯火之间,漆雕突然站起身向镇子奔去,他冲到她的“城堡”之下,想起什么便开始高声朗诵,直到有人出来把他赶走,他在被赶走前的每一秒钟都在搜索被拉开的窗帘和亮起的灯,但是一无所获。他迈出了第一步,便走上了不归路。

他这么做着,一次又一次,就像个傻子一样在那座“城堡”的门口高声朗诵着那些文字,也一次次的被赶走,但结局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拉开的窗帘或由暗变亮的灯。

直到他开始想起那些丢失的作品,他自己的作品。他第一次在“城堡”门口读自己的诗作时,她拉开了自己房间的窗帘,她带着那份期待,看见了丝毫不反抗驱赶却始终与她四目相对的漆雕。同样漆雕也看见了她,于是他陷入了狂喜,毫不溢于言表的狂喜。他愣在原地,一言不发。驱赶他的人见状认为他不会再闹事了,便转身离开,哪知刚刚进了房子,便听见他大喊道:“你叫什么名字啊!”声音刚落,总管竟亲自带人冲出来把漆雕扛走了。

这天是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当天晚上,陈铭烁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晚些时候,邮差拿着第二封信上门,这封信依然很厚实,虽然只是简单的牛皮纸信封,却散发着墨水的气味。信交到了她的手中时,她好奇的打开信封,发现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另一本诗集。这本诗集的装订很粗糙,只有书脊上的一点点血迹——那一点点血迹也足够了——可以看得出装订者的认真。但是她不在乎,她把那本诗集藏在衣服里,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毫无顾忌的又是一夜未眠,反复咀嚼。她再一次从漆雕热烈的爱情信仰中找到了其他的感情,那些单纯的东西。那些她认为的单纯。

当她发觉自己已经陷入感情(不,不是爱情)的旋窝中时,她终于意识到这可能只是彻夜不眠带来的幻觉,于是她藏好了诗集躺倒在床上,脑海中竟然满是那个人的影子,即便都模糊不已,但那却是她除了诗和大鱼以外,对他唯一的了解。但她始终认为,这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感情,最多只是参杂了她自己的好奇心。但是就漆雕而言,这份感情如此神圣,他再不可能把它展现给别人。

当邮差第三次到来时,她终于发现了这份感情的特殊。也想起了她对陈铭烁说过的话:她喜欢单纯的人。于是在邮差第四次来时,她偷偷塞给了邮差一封染着花香的信封,里面放着一封短信。

于是这一天晚上变得十分特殊,他再一次彻夜不眠,他终于有理由相信,他的每次彻夜不眠都有人陪伴,而且陪伴他的那个人正是他的挚爱。她在信上阐述了她对他的诗作的看法,以及她对那份特殊的感情的不安。漆雕读过信后不知所措。在一夜的苦思冥想后,还是去找了华西。华西什么也没说,带着神秘的笑容坐上了去往外地的货车,告诉漆雕她这次一去估计要几个月。

“那我怎么办。”漆雕问。

“你还养不活自己吗?”华西笑了。

“是这个。”漆雕抖了抖手中的信。

“我不可能一直帮你。”华西说。

华西终于没有帮漆雕,漆雕也没有强求,因为在华西说完那句话时,车子已经发动了,他来不及再问其他的事情。

第五次寄出诗集是在华西走后的两天后,他也再次收到了回信,于是他决定也开始写信而不仅仅是诗。他开始继续躺在小镇外的沙丘上望天空,用手指在天空中写字。写下的大多是漂亮的诗句与他自己的名字,他依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相信她的名字就是诗歌。

华西不在的日子,他也开始偷懒,他裹着毯子在篝火边睡着,半夜被冻醒后,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与斑斓的星辰,就这样睁着眼睛躺一晚上,到了太阳升起时,看见这座古老的小镇的边缘与闪着光的天际相连,瑟瑟发抖的大地终于脱去了灰黑色的长袍露出了金色与古铜色的肌肤,奔驰的暖流在几分钟之内席卷了整片大地,沙粒开始升温,那温度几乎要使篝火重燃,使毯子碳化,使光线扭曲,使沙砾变成晶莹剔透的玻璃,几乎要烤熟了漆雕。即便漆雕已经在这个小镇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却从没这么认真感受过这里的清晨。于是他静静坐在原地,再次睡去了,直到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镇长的家。

当然不是镇长把他带回来的。而是她。她在从那座古城遗迹回来时看到了坐在原地已然昏厥的他,便立刻将他带回了家中。他昏睡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时突然惊醒,看到她时,先是愣住,随后大喊道:“快给我纸笔!”她听见后,立刻拿了纸和笔给他,并看着他将一首诗倾吐而出。同时也将那份特殊的感情再次升华,她立刻明白她就是那份特殊感情的唯一享有者。她已经完全相信,那份感情几乎已经是爱情了。就在他这么想时,门响了,是镇长。总管立刻带着漆雕从另一个门离开了。总管把他留在了漆黑的街道上,他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唯一记得的只有她的微笑。

第六次寄出诗集是在两周后,他本只是想在诗集里夹一封短信,却没想到信写的和诗集一样厚。以至于邮差不得不用两个信封分开装。不久后漆雕收到了回信,准确来说不是回信,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惊喜。

收到信的一周后,她终于找到了机会,在将入夜时,她偷偷溜出了房子,她相信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只是和漆雕见上一面,很快就会回来。她穿着便于运动的衣服与鞋子,将头发盘起,还在衣服里藏着给漆雕的信。

漆雕准备关门回家时,她来了。他一眼认出了她,一如往常,他愣住了。

“准备回家吗?”她问他。

他没说话。

“不回家吗?”她又问。

他依然没说话。在她第三次准备开口时,他突然从柜台里跃出,拉起她的手冲了出去。他们一路跑到了小镇外面,那个他们第一次真正相遇的小沙丘上。他们站在那里,气喘吁吁的望着夜空,突然一颗星星松动了,它像是坠落的泪滴从空中滑下,随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两人像是被星星击中,顺势倒在了沙丘上。

“他哭了。”她说。那星辰的陨落,就像是夜空他深紫色的脸庞留下了泪水,他的眼睛无处不在。

“是啊。”他说,“因为他永远只有一个人。”

“不论在哪里,抬头起头时,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也许只是他的正面与反面的差别。”他说。

“也许他是开心的哭了。”她说。

他笑了,“也许吧。”他说。

那一晚上,他们一直聊着,前二十年,后二十年,还有死前的二十年,不论是白日梦还是真正的未来,他们的所思所想,都沉没在了那片夜空里。最后他们停下了,因为太阳升起了,梦醒了。

太阳再次照耀这座古镇时,她拉着他狂奔回了小镇,在那个通往穷人区与富人区的分岔口道别,各自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她没有被发现,因为总管告诉镇长说她已经睡了。而他回到店里时,才发现离开时连门都没有锁,于是便继续坐在柜台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除了漆雕开始记得锁门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华西回来时,带着一位商人和一个流动的艺术品展柜。展柜装在一辆巨大的卡车上,卡车的后面是一个巨大的货箱,里面是各式奇珍异宝,当他开始展览的第一天,便引来了全镇人的围观,他在这里停留了一周,在最后一天,他看到了漆雕的画框,便带走了它,也带走了漆雕。

“你现在,爱不起任何人。”他对漆雕说。

于是漆雕跟着他离开了,在临走的那天晚上,华西哭着把能给的东西都给了漆雕,漆雕笑着安慰她,并给了她两本诗集,一本留给华西,还有一本是给她的。华西哭着收下,依然不住的叮嘱着漆雕要注意什么,要照顾好自己,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自己生病了,如果生病了又该怎么办。她说的太多了,漆雕竟一时跑了神。

当天晚上,漆雕走了。漆雕走后不久,她来了。华西把诗集交给她,把她送回家。回到家后,她先是痛哭,随后梳理容颜,去见了她的父亲,从容的告诉他,自己此生不嫁。镇长没有说话,他惊讶于女儿的坚决,在脑海里列出了几百个反对的理由到头来竟然一条也没说出口。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那条沙漠中的大鱼被拖回来时她是多么兴奋,她同样不会忘记,当漆雕离开时,她的内心已然尸横遍野。

几个月前,漆雕风尘仆仆的回来时,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被镇里的人们忘记了。当他走进镇子的街道时,没人认出他,人们都只看见了他身后的那条大鱼。他也没有注意别人,没有注意那个兴奋的失了态的女孩。在她受邀赴宴时,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兴奋,细细品尝着那份奇异的馈赠,她不明白这般特殊的美味为何其他人都难以下咽,她也不了解漆雕为了这块鱼肉废了多少心思。当然,漆雕也不会知道,当她不失优雅的走进汽车后,满脑子想的都是他。

她的兴奋从来不是为了什么目的,她不会想到,那条大鱼,是小镇复兴的前兆,是一顿不错的盛宴。在她想来,只有“神奇”两字。所以当漆雕回来时,她以为这条大鱼来自沙漠而非河流,她以为漆雕是位神奇的猎人,这奇异的崇拜最终竟然转变成了爱意。不,即便她到最后才承认,但这爱意却早已酿成。这酿成的爱意,让她在仅仅半年里变的无所畏惧,不再囿于世俗。

这份爱情并非无端而来,而是两人毫无勾结,却又蓄谋已久。

她与父亲对坐,许久,她回到房间,束起长发,收敛了色彩,不再是一副天真模样。

此时是陈铭烁离开的第四个月。

几天后,迪化解放的消息从远方传来,紧随而至的,是败退的军队。

他们只剩下六十几人,六十几人踏着完全不同的脚步,即便那个卸了军衔的带队军人喊着口令也毫无作用。

败军一路撤回,途经这个小镇时,已经不成样子。她听见杂乱的脚步声,突然想到了爱情。

这该死的混乱竟然让她想到了爱情。她抬起头,感觉一切都是灰暗的,沉默不语的士兵与窃窃私语的市民,还有高低起伏的人头,她突然看到了陈铭烁。

这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又是多么贴切。

这份混乱丝毫没有改变这座城市。第二天,军队离开了,这里又恢复了正常。

她也再也没有看到陈铭烁。她以为只是幻觉。

不久后,她听说,陈铭烁回到自家时发现老管家已经死在了正厅,老管家的尸体完好,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沙棘气味。不久后陈铭烁的尸体也被发现了,他的身上还有淡淡的花香,那花香甚至盖过了他身上硝烟的气味。没人知道他的死因,也没人见过他最后一面。

她去看陈铭烁时,人们给了她陈铭烁留下的两样东西,一个镶着子弹的照片匣和一张字条,照片匣中的照片已经被子弹打烂,无法分辨是谁。她看到字条时,不自觉的哭了出来:

“我不再相信这个世界有什么善意。”

她处理了陈铭烁和老管家的后事,为宅子做了新的门牌,上书:陈铭烁将军故居。

几年后,漆雕回来了,他带来了铁路与新的贸易,于是小镇真的又活了过来,但是她却走了。当漆雕回到华西的小店时,才知道华西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小镇,华西看到漆雕回来,就像是看到了久游而归的孩子,她仔细看着他,抚摸他的手与脸颊,与他相拥而泣。为他做了爱吃的饭菜,带着他逛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给他讲了小镇上这几年发生的所有事情。

当漆雕问起她时,华西却一时不知所措。

到头来,他依然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聊了过去与未来,”他说,“却偏偏忘了说说现在。”

后来,小镇真的重拾了昔日的荣光,消息传到了老镇长的耳中时,已经是多年之后。他坐在晃荡不停的摇椅里对她说:“是那个画框……是那个画框……”

漆雕坐在沙丘上望着天空的星星,竟然发现它们摇摇欲坠。

他听见徐徐飘来的声音:

“你看,他又要哭了。”

还伴着将近的驼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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