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缠

楔子

暮春,各色的花儿竞相开,又竞相败,唯有柳树,一日赛着一日葱绿起来,不见半点颓态。

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子里,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说:传说里,“柳”通“留”,是远游人被赠与的,聊以思念之物,他们通常会随身收藏,时日久了,这柳便有了灵性。若这游人因故客死,柳枝便会将游人的魂魄携带而归,附在思念者门前的柳树上,日日相望,那得见却不得的思念不断疯长起来,越抽越长,直至盛夏。

刘生家中,便种着这么一棵柳树,这日头渐长,柳枝也茂盛,浑不知是哪位被思念的人生发而出。

第一章    新妇

“小娘子啊,刘生能娶到你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哟!”妇人停下手里的活计,跟身边的新妇攀谈起来。

“闵嫂子,瞧您说的。”新妇被夸得满脸通红,羞得扭过头,手一时间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就只好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下一下地捣着那湿漉漉的衣服,只是力道跟方才比,轻得多了,也不知何时能洗净。

新妇嫁进刘家有段时日,为人勤俭,待人友善,邻里几个相熟的妇人多是夸赞的,不过也有尖酸刻薄的言语,说是:“本来常人家中侍奉公婆的麻烦事儿,她没摊着,可不就活得好嘛?!”

这话说倒也没错,新妇嫁进刘家时,这刘生可以说无可依傍。原本唯一能种地挣些口粮的刘老爹,突然就得了急症病死在家中,这刘生那时又只是个读书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差点连媳妇都没讨着。还好,新妇她敬仰读过书的,听媒人说了刘生的情况,婚事上,也没多做要求,就嫁了过来。婚后这夫妻两人,日子,是一天天好起来,大家都说是这位新妇能旺夫,刘生家才能有如此改观。

“要不是你把刘生给旺起来,还不知道这家得成什么样呢!”妇人吊着嘴巴,就讲开了,“你不知道,自从那刘生被先生赶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们做邻里的,几个月,都见不着他一面,直到刘老爹死了,才见他出来置办丧事,你当时是没瞧见呐,就跟死掉的是儿子,留下的是老爹一样,弓着背,鞠着腰,那脸上的胡子能有这么长!”妇人的手直直往胸下比划着,新妇也十分惊奇,她的夫君刘生面貌虽算不上英俊,但五官周正,有时做事的性子是老陈了些,可也不至于……这邻家嫂子的描述跟她所认识的夫君竟是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妇人还待继续往下说,身后传来了一声呵斥!“闵寡妇!你又瞎掰扯什么呢!”妇人才反应过来,在小媳妇面前这么说人家丈夫,确实有些不妥。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未几,就丢下手里的活计,骂咧咧地往发出声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新妇终于得了清净,也松了口气。她对自家夫君的情况不甚了解,总盘算着往事如烟云,妨碍不了他们的今日,可身边人却总会时不时地敲打她。就说前几日,一位嫂子竟在她面前提到夫君被赶出书院,是因为和同窗好友苟且,被先生知道了,让她注意着点儿。这话,她自是不信的,可夫君被赶出书院这事众人皆知,她是不是得……

午间,小娘子将做好的饭菜装进提篮,挎着就去了田间。

这正是割麦子的季节,除了出了名的懒汉窝在家里不愿动,其余,没有一个男人不出现在这黄橙橙的麦田里。当然,以往一心为官的刘生,在家备考,是躲了个清净,但现在,人成了家,也歇了功名的念头,做起活来,倒是比那些种了十几年地的男人们更卖力。小娘子站在田埂上,就瞧着自己夫君汗流浃背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甜蜜,都忘记唤人了,还好一起做活的男人们喜欢看戏,朝着刘生方向戏谑地吼了一声。

“刘生啊,你媳妇来了,快瞧瞧去!”刘生听得提醒,往田埂上一瞧,果然是个娇娆的小娘子,耦色裹裙,水蓝色下裳,手中挎着竹编的提篮,里面应该是做好的饭食,这就是他的媳妇,娴淑静好的一个姑娘。

刘生放下手中的镰刀,将挂在肩上的衫子套好,沾了泥水的手,捣鼓来捣鼓去的,倒是把衣衫弄的都是泥点子,身旁看戏的男人们嬉笑着,“果然是新婚啊,要是我家那口子来送饭,我就是没穿裤子都没问题。”

“你在家里,可不是不用穿裤子嘛!”

田间一阵哄笑,粗使男人的荤段子,刘生还是无法适应,他红着脸,总算是衣冠整齐地来到自家媳妇面前。

“夫君,你怎的脸这么红?”新妇把提篮放下,急忙掏出帕子,要为夫君擦汗,刘生却觉得不妥,直直就躲了过去,“大家都在看着。”新妇探过去的手一时顿在空中,不知所错。

“你吃了吗?”刘生为缓解尴尬,蹲下身子去开提篮,新妇这才将帕子收回去,颔着脑袋不回话。她并没有先吃,这一日三餐,在她眼中,乃是生活的重头戏,自然要与重要的人一同享用,虽然现今没有山珍海味,不过是些粗茶淡饭,只要有人相伴,便是幸之。

刘生打开提篮,里头装着两盘菜,一碟咸菜是他们每日必备,还有一大盘土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烧出了肉的味道。刘生没说话,因为他看着那备好的一双碗筷,思虑了很久,也没得到媳妇的回应,“没吃的话,就回去吃吧,这里太阳晒。”说完,拿出一碗糙饭和筷子,就将提篮交还给新妇,“碗筷我晚上歇工了捎回去。”说完,就自顾蹲着吃了起来。小娘子愣怔地站在原地,她没想到这种可能,恍惚中,人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夫君该是心疼我,不忍我在烈日下陪他。新妇心中给自己夫君解释了个通透,心情好歹能咽下饭了,只是,究竟是什么个味道,倒是辨不清了。

这白昼一天天地长了起来,这对庄稼来说,男人们有更多的时间耗在田地里,但也不见得所有人都情愿。就比如说,在家中等待的人。新妇将家中事物都拾掇好,百无聊赖地,就坐在柳树下,等着夫君归来。这虽说是将近夏日,傍晚还是有些凉的,新妇依靠着柳树,明明背里没什么缝隙,却能觉着身后的凉风,忽而习习,忽而刺骨!

双手磨搓着手臂上的寒意,新妇琢磨着,这天气好生奇怪,怎么突然就凉了起来?夫君早上出去穿得也不多,是否要给他送些?想到这档子,人就连忙钻进屋子取了件稍厚点的衣物,准备给自家夫君送过去。不过不巧的是,她刚一出门,就撞着了完工归来的刘生。汗津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还拎着午时她送过去的碗筷。

“下午变天,夫君快添些衣服吧。”刘生有些诧异地瞧着她,“可能是干了一下午活,没觉得多冷,还是你穿着吧。”衣物在两人间被来回推拒着,刘生先没了耐心,腾开一只手接下这衣物,搭在肩上,手底下的工具“哗啦啦”地被堆放在角落,人就往堂屋走去。新妇站在门口,目光一直都锁在那衣服上,挂在她夫君的肩上,动都没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凉飕飕的感觉不见了,但是新妇的心里头,生了些凉意。

“夫君,吃饭了!”刘生没回话,新妇从侧屋出来叫人,还是没有回应,她不得不走进堂屋去。

“夫君?”男人正背朝外地躺在床上,像是已经睡熟,这么快就睡得这么深,肯定是累坏了吧。新妇坐在床边,心疼地抚上刘生的背,眼前显出的是午间在田里看到的,那黝黑的,紧实,光裸的背。

“嗯?!”刘生被惊醒,满脸的惺忪,“啊,是娘子啊。”

“嗯,夫君这几日辛苦了。我做了些好菜,”

“多谢娘子。”刘生不着痕迹地躲开新妇的手,

“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夫君何必如此生分。”

“我也着实饿了,咱们吃饭去吧。”刘生把话题岔开,揉了揉眼,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不过看上去,还是晕乎乎的,刚一下床就一个踉跄,新妇就在一旁,自然地扶了一把,却被刘生惊慌甩开!

“去,去吃饭!”像是躲瘟神一样,仓皇逃开。留新妇一个人,愣愣地瞧着自己的双手,是她的原因吗?新婚的前几个月,夫君带她很好,人也勤快,她以为自己嫁对了人,但细细想来,他们,从来都没有亲昵过。

第二章    刘生

“刘兄,你快来看看,我这幅画画得怎么样?”男人把笔搁下,拖着刘生来到他的桌案前。那是一副颇有意境的人物画,画中一男子,手擎书卷,正专心阅读,身后是一棵青松,再往后是一轮明月,都是静物,衬着男子更是沉静高洁。

“你啊,又画些乱七八糟的!”这分明是个翩翩公子的肖像,却被如此评价,男人当然不服。

“说刘兄你‘乱七八糟’?我可绝不答应!”原来画上这人正是刘生,一身素色长袍也正是他平日的穿着。刘生瞥了一眼身边的人,这人出生富贵,在书院里读书,也只为玩乐,不过两人是同窗,他还是有义务要给这人提点提点。

“你父亲不是想让你进京赶考吗?”一提到父亲的话题,男人脸色有些难看。

“以我这成绩,乡试都过不了,哪来得机会去进京啊。”进京赶考的考生需先为乡试举子,一间书院里,真正能通过乡试的,其实也就不下十人,男人终日玩乐,不思读书,自然没有底气。

“你就是读书不认真,以你的聪颖,要是卯起劲儿来,连我都不一定能赶得上你。”刘生这话说得不虚,他与这人同窗三年,这三年里,男人攥了多少点子折腾先生,又发明了多少种玩乐的法子,将这种心思放在读书上,怎么可能不出类拔萃?说实话,刘生对这男人是有些钦慕的,羡慕他的疏狂肆恣,也佩服他的敢作敢为。

“先生的头号得意门生都这么夸我,我们是不是该去东笑楼喝一杯?”说着又不正经起来,男人就是这样,如春风,忽而至,忽而远走,任谁,也捉不住。

“少贫了。”刘生把画到自己的桌上晾着,然后将原本自己桌案上的一摞书搬了过去。

“你有作画的时间,多读读先生留下的作业!”

“先生的作业,哪有刘兄好看?!”男人不接茬,他能在书院混日子,可刘生却不能,他们还指望着自己能进入仕途,寒门学子翻身,荣耀他那几世几代都是贫农的先祖呢。

“算了,我可要看书了,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从那摞书上拿了一本,就往自己桌案走。

“刘兄的桌上晾着我的画呢,就坐这看,刘兄不看着我,我可就什么都看不下去!”男人拉扯着刘生的衣袖,生生将人按在自己桌案旁,还好桌案够大,两个人共用也是无妨。刘生还是不情不愿地骂了句。

“你个无赖!”这个名头男人可不接受,他直直挡在刘生和书之间,非要将这个名头从他身上掰扯开不可!

“我可不无赖,我有赖,我可是一直都赖着刘兄你的,怎么能是无赖了!”刘生的书猛地砸在男人的脸上。

“闭嘴!看书!”男人也不恼,他稍稍挪开点脸,手臂懒散地支在桌案上,瞧着面前认真看书的刘生,心中,大概是在构思着他的下一幅画作吧。

日头渐斜,这乡试的日子近了,学子们纷纷点起了灯,开始了连夜的发奋。这一点,刘生倒是不担心,只是,让他烦闷的是,今日,他在路上遇着的一个人……

“刘兄,我今日去了东笑楼,谢大先生的段子可真是绝了!!”男人“轰”地推开门,又行走带风,连带着把门口的一摞书都扫倒了。

刘生没给他好脸色。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去听书?!”男人看刘生面色不愠,撇撇嘴,身子随即往后退,直直退到了门口。他知道这人十分在意书,这八成又是因为自己把他的书带倒了,正生气呢。男人把摊倒在地的书,一本本地摞起来,嘴里还嘟哝着。

“这读书的书和听书的书,不都是书?有什么区别?”刘生瞧着男人不情愿的模样,也不多计较,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了方才就一直悬在心头的话。

“再过几日就乡试了,你当真不去?!”

“我去作什甚?又考不过!”

“说不定,就能考过呢?”男人听出了刘生的言外之意,直截了当地问道:

“刘兄你想我去吗?”刘生没料到他问得那么直接,沉吟了许久,才回答。

“若是能一同进京,也该是件乐事。”

“刘兄承认和我在一起是乐事了吗?!”男人激动地站起来,可自己的衣衫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摞起来的书压着,这一起身,刚码好的书册,又散落了一地!心爱的书册被来来回回地如此折腾,刘生也看不过眼,甩了袖子就往外走,身后的男人边整理书边向离去的刘生吼道:

“咱们可说好了啊!不能反悔!”

其实刘生并非因书被错待而生气,他心里头惊慌得很,虽然没有说谎,但是男人那种真挚的眼神让他有些怕,怕一个不留神,就将自己竭力隐瞒的事情,跟他道了个明白!

在白日里,男人的管家找到了刘生。

“只要你保证我家少爷通过乡试,我们老爷就会资助你进京赶考。”

刘生的父亲是铁了心地要让他读书出仕,可是家中的境况,他也清楚,若是真的进京了,怕是连盘缠都拿不出来,不,父亲肯定会变卖家当来供他进京,但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他可以放心的进京,也不需要担忧父亲的生活,只要他肯做一件与他而言特别简单的事情即可。

日复一日,在刘生的监督下,男人也不再每日出去游荡,而是乖乖地呆在书院里备考。两人的桌案本离得远,分别在房间的两侧,可是在男人软磨硬泡下,这对桌案越靠越近,眼瞅着就并到一块了。

“刘兄?刘兄!”

“啊?!”刘生回过神,这几日他总是出神,脑子里总会挑出一些画面,那些画面太真,让他以为其实那才是真实。

“我们什么时候乡试?”

“快了吧。”男人眼睛往右瞥了一下,刘生当作他对这事不上心。所以说,乡试他们还并没有参加过。

“我近日,总会看到我们一起参加乡试的情景。”刘生皱着眉头,男人不当回事地调侃道。

“刘兄有没有看到别的?咱们一同殿试的情景?或是,洞房花烛?”

“你,净说些奇怪的话,洞房花烛怎会跟你一起!”

“怎么就不行?!”

刘生不再理他,男人歪理多,他可辩不过!话题就这么被岔开了,没再折回去,可心中的困惑却不会消除,那种,难过,痛苦,甚至是绝望,都积在胸中,让刘生连书都看不进去了。

这日,天有些闷热,窗外的柳枝已经结成了串,顺次排好,等着风来。男人正坐在书案前,百无聊赖,突然一声质疑直直钻进他的耳朵。

“是你动了手脚吧?!”

“刘兄此言何意?”男人一脸无辜地同刘生对视着。他这几日可是什么都没做的,连书院的大门都没出呢!

“我今早去问了先生,乡试是何时,今日是何期!”男人面色变了,不再是那少年公子从不言愁的模样,眉间也爬上了一丝愁绪。

“或者,由你来告诉我,今日是何年何月?!”

“你还是发现了。”

“既然做了,就会有被发现的一天!”

“……”男人的嘴抿成了一条线,不再言语。

“如果我发现不了,你难道想永远把我困在此处吗?”面对刘生的厉声质问,男人有些动摇,可这种动摇,在刘生眼里就是心虚,他急需离开这个虚假的地方,他一刻都不愿留在这里!

“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就是遇见了你!!”

早先,问过先生之后,刘生就记起了一切。他们早已经参加过乡试,也正是因为那次乡试,他涉嫌舞弊,被罚永不得出仕。但是,那个人呢,那个交上了他准备好的答卷的人,竟一举得了进京赶考的机会!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被赶出书院,而男人,却在书院的正堂,接受着众人的欣羡与赞美。那种被背叛的痛苦与绝望,就像是将心生生取出,再放在火上熏烤一样。他一直都想问男人,你得意吗?只是后来他们再没交集。一个种地的农夫,和一位即将入京赶考的举子,会有什么交集?

之后他的父亲疾病故去,他一人艰难持家,近些年才得娶娇妻,可这人现在又来扰他生活!

“如果不来找你,你会寂寞吧。”男人冷静了下来,方才被指责的那阵心虚不见了,朝着刘生步步逼近。

“你!”

“那个女人,你喜欢她吗?”

“她是我的妻子!”

“可你都不让她碰你。”男人嘴角翘起一个弧度,像是在讽刺,刘生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有些心惊,脚上也止不住地往后退。但嘴上却不愿露出怯意。

“这是我们夫妻的事,与你何干!你究竟是施了什么妖法?”男人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上头好似悬着一团透明的东西。男人也是被吓着了,连忙将那只手背到身后,却像是做坏事被人当场戳破的孩童,语气里带着无尽的委屈,向刘生哭诉。

“我没施妖法,我只是,太想你了。想着想着,你就来了。”

“我走不了的,刘兄,我是真的走不了,你是我的迷宫,我永远都走不出去这里的。”

“所以,你也别走了好吗?”

“我们就留在这里,不好吗?”

男人将刘生箍在自己的怀里,嘴里不断地呢喃出一些话语。开开合合的唇瓣,为了能让对方听清他的心声,也在不断地靠近。刘生身子软起来,眼前的事物慢慢地看不清晰,但却他清楚地看到了男人的执着,和痛楚,他那疼到扭曲也不敢相信的模样。刘生生出些心疼,毕竟两人同寝同塌多年,那种相伴最是难让人割舍。他们书院初遇,一个沉稳谨慎,一个纨绔不羁,那时,从未想过两人会有这般纠缠,若是能回到那些时光,是不是也就没有之后的背叛与不甘?

在刘生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的手底突然触及了一件冰冷冷的器具,一件刘生自出生起就十分熟悉的器具。

第三章    柳?留

“大夫,我夫君是得了什么病?”刘生本在田里做活,突然间就倒下了,吓得男人们连忙把人抬回家,不过有经验的说,好像没什么问题,大概是睡着了。女人不放心,去请来了大夫,这不,大夫号完脉,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哼,得的是懒病!没得治!!”女人一开始被“没得治”几个字吓住,再琢磨一下大夫的诊断,这“懒病”,难道是说他夫君在犯懒装病?!她可不相信。

“大夫,您怎么这样说话?!”

“我行医几十年,人也都见多了,这种装病不去做活的男人,也不光他一个!”大夫怒气冲冲地收拾自己的行头,可女人却不依不饶地要他解释清楚。

“我夫君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你是新媳妇吧?也不知道是哪个没良心的媒婆把你介绍过来的。读书人就好吗,读书人最易得这懒病!”

“不可能的!”女人看着卧在床上的自家夫君,一脸的不可置信。

大夫瞅着这个女人也是可怜,摊上这么个夫君,今后指不定也没个好日子,就没要诊费。还想好生安慰两句的,可他向来安慰的是病重将死的亲人,这好好地躺床上睡大觉的人,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也只好悻悻离开。

这前段时间还都说刘生命好,可女人嫁来没几个月,男人就一睡不起,找了不少大夫来看,也仅仅就是睡着了,没有其他病症。这一下子,刘家媳妇从人人称赞,变成了人人躲避,传言还有理有据的,说是这媳妇克夫,要不然怎么连个征兆都没有就“睡”过去了?也只有邻居闵嫂子会跟她说上几句。

“我说,你家的,会不会是被‘那个’缠上了?”妇人把女人拉到一旁,还左右看了看,像是要说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那个!?”女人到底是还个姑娘家,聊到这么话题,难免心生恐惧。

“我说小媳妇儿,你先别怕,我肯定会站在你这一边的!”女人知道她在说的是那些传言,妇人这种安慰人的方法,不算高超,但对现在无依无靠的她来说,十分受用。

“听说南山上有个道士,还挺管用的,要不,我帮你请来看看?”道士?女人嫁人前养在家中,虽然会同姐妹们寻些话头,但道士这种人,谁也没见识过,多是从话本小说里知晓的,那些毁人姻缘的形象。女人有些犹豫,会不会请了道士来反倒弄巧成拙?

妇人在一旁知道这人在犹豫着,一把火往上一添,“再怎么样,也比他整天窝在床上好不是?就试试吧。”

“嫂子说的是,只是我不太懂这些……”女人欲言又止,她不像闵嫂子那样善言语,所以同人交流之前,总要思虑三分。好在这妇人也仗义,直接承了女人的话。

“我去帮你请!”听了妇人的许诺,女人忐忑的心,这才落回心房。只是面上不禁露出些羞愧来: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却总要劳烦旁人。

“大家邻里邻居的,相互帮忙!你不也总是帮我洗衣浣物嘛!”妇人爽朗地笑开,女人也略表赞同地微微一笑。虽然同这人一起,总有接不上的话茬,但终归能让她安心。

妇人办事的速度着实让人惊叹,不过一日,就领来了一位道长。来人一身道袍长及脚踝,手拿桃木剑,直接就从堂屋走到院子,又围着柳树绕了三圈,之后,闭上眼睛嘴里念叨着咒语,未几,头上便出现了豆大的汗粒,从脸颊滚下,半盏茶后,终于睁开双眼。

“道长?我夫君他?”

道士擦了擦汗,将原委道来:

“是你家中的柳树在作怪。”

“柳树?”

“你们家有亲人在外吗?”女人嫁过来没多久,只知道原本有个老父,前不久故去,其余的哪里还知道?

“……”

“应该没有吧,这老刘家哪还有别人!”幸亏有闵嫂子在,这妇人虽然长舌,不过有时这长舌正好能解别人的窘境。女人一脸被解救了的释然。

“不是亲人,那好友呢?”

“这刘生原来是念书院的,这些我们就不知道了。”妇人如实说了,道长拈了拈胡须,琢磨道:“念书院的,大体得有几个好友。这些读书人又爱出游,这么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

道长转头对两人解释:“这人兴许是死在了外头,又惦念着你家夫君,才会如此。”旁听的两人恍然大悟,这个传说似乎在哪里就听到过,只是从没想到会落到自家头上。

“道长,您能不能帮忙收了这只怪?”

“这不是什么精怪,只是一缕对人世间的留恋的鬼魂而已。将柳树砍了,就会散去了。”道长说得十分轻巧,两人有些不信。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那还等什么,我这就去拿斧头!”闵嫂子可是身体力行,说完就要回家拿斧头,不料却被道长拽了回来。

“你这声势浩大的,会惊着他。”道长皱着眉头,显然是嫌她聒噪了,闵嫂子被这么一说,也不敢再多说,女人这才接过话头。

“那,我该怎么办?”

“得需夜晚子时,唤着你夫君的名字,将这柳树砍断才行!”这方法,听得女人脸色发白,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做得到。道长看出了她的惊恐,娓娓道:

“若不这么做,把这柳树随随便便砍了,那魂魄随即就散去,你那夫君也会留在他制造的梦境里,出不来的。所以得有个至亲的人,将你夫君唤回来。”

“可这法子,也太难为人了!”听凭道长说完,闵嫂子才敢说话,只是这一说话,就又被道长堵住。

“你可别来凑热闹!吓跑了那魂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闵嫂子一不说话,整个院子,都安静了起来,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女人的决定。

“我的夫君,我自己来救!”道长现今有些佩服这个女人了,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关键时候,能做出这种担当,也是有些胆魄。

“这个符,你随身带着,可保你性命。”女人谢过道士,把符拿在手心,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妇人则负责送道士出门,期间讨价还价,自然不可少了。

“哎,我说老道啊,我们请你来,你什么事儿都没做,就想拿钱啊?”

“可我给了符啊!”

“听你刚刚说的,不是妖怪,就是个魂儿,用不用符都一样吧。”

“你也可以让她不用,到时候,自见分晓。”

“哎,这银子你还真一点儿都不退啊!”

“到了贫道手里的银子,自然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直到走到门外,道士给妇人使了个眼色,妇人便附耳过去,“晚上可能会发生些事情,多听着点。”

“这个自然!”

夜,子时。

女人从侧屋出来,手里拖着一把斧头,也因为斧头的重量,在泥地里,拖行出一道痕迹。

夜间的柳,遇风,便翻飞起来,恍若食人的妖魔。

女人缓慢地靠近着那棵柳树,手底早已被浸湿,就快抓不住了。这方寸之间,走得再慢,也片刻方至。女人在柳下堪堪站定,阴森的凉气便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斧头也脱手,翻了几番,滚出了柳树的荫蔽,还好,人只是被扇了个踉跄。这时,女人注意到,怀中藏着的符开始荧荧发光,这才明白,原来这阴风,就是那鬼魂,那个被思念缠住而无法转生的鬼魂,他那么冷,那么不甘。或是因为她也曾有过这种情绪,初始的惧意竟慢慢转成了不忍,就想同这鬼魂说几句。

“我知你念我夫君,”阴风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原本一阵阵的风,是越刮越大,刮得她睁不开眼。

“我虽唤他夫君,但是他从未碰过我,”如此凄苦的剖白,女人实在止不住,一下子瘫坐在地。姑娘时的她,总想着,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何种模样,英俊,儒雅,风度翩翩,但她从未想过,真的嫁给这人之后,会被如何对待。

“想来,他也是,念着你的吧。”刘生的彬彬有礼,甚至是疏离,都让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痛苦万分。她一直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在强求,或是这人本来就吝语言表,但或许,这些都是在自欺欺人吧。若是本就没有思念之人,又怎么会被柳树缠在梦中不愿醒呢?

身边的风在不断变化,时而狂暴,时而轻缓,但都没有停歇。

女人长久地没开口,她在思虑,若自己是那不甘的鬼魂会怎么做,她的愿望是什么?终于,在风再次掀起之际,女人道出了她的想法:

“但是,他还活着!他会有他的生活,但是他会永远都记得你的。”

“我相信,他会记着你的。”女人的声音渐低,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可是,却是不可不面对的现世。死去的人,可以被欺骗,那是因为他们无法再去验证谎言的真实,那么活着的人呢?不论真相如何残酷,活人都无法改变,而这个时候再去掩盖,就显得太过痴傻了。

风,终于消了,女人以为自己成功了,她想要趁机拿回斧头,一转身,竟看到了那个本该卧在床上的人。

“夫君!你好了?!”女人天真地以为是柳树将自家夫君放过了,却不料,男人拾起了斧头,向着她走来。

“夫君……”风已经停了,可女人却是不能动了。面对那个魂魄,她能从容,因为她知道,他们是一同类人,可是,他的夫君呢?他在想什么?她浑然不知。这个该用一生去护着她养着她的人,现在竟让她浑身颤抖。

“刘生!你要做什么?!”趴在矮墙上的妇人见势不对,翻过墙头,护在女人身前。女人紧抓着眼前人的衣裙,就好像那衣裙有吸取恐惧的本领,只是简单地抓住,就能让女人平静下来。

刘生见有人护住了女人,便停住了脚步,遥遥地鞠了一躬。女人最爱的便是他的礼数周全,但这一次,这儒雅之姿,却好似在跟她永诀。

“对不起”

刘生转身走向柳树。怪得是,这柳树再没起过风浪,就算刘生这一斧头就掘开它半寸皮肉,之后,像是发了疯似的,翻飞的木茬,漾出一股新鲜的滋味,那是柳树的存活汁液味,也是正它的血液。

一斧,两斧,三斧……一下下地砸向那个不愿离开的鬼魂,尽管那人已身死,可如今,这斧头却像是在生生地斩在那人身上,这斩断的是他赖以存在的思念啊!

“别砍了!别砍了!”女人拼命地呼号着,不知是为了那鬼魂,还是为了自己。妇人在一旁有些莫名,但是她还是搂住了陷入疯狂的女人,让她不至于做出什么傻事来。

柳树在刘生的攻势下,很快便断了,倒了,它死死地依傍在泥土地里,没有了风,也没了生机。

刘生也在同一时间倒了下去。

尾声

刘生终是被柳树要了去,他没再醒来,也没再有活的征兆,大夫说,这人早已死去多日了。

女人从那之后,更是受着旁人的指点,这一回,她自己也再没法辩驳,她真的将夫君克死了。只是她的身边,却总有个为她遮挡这些闲言碎语,又口齿伶俐的妇人——隔壁的闵寡妇,两人相互照拂,日子也算好过。

半月后,妇人打算把柳树的根茎除去,辟出一块地,跟女人在家里种些菜,却不料,从地柳树底下掘出一具白骨,找来官府,最后根据身上携带之物认定,这人是富商家三年前进京赶考便没了音讯的大儿子。因尸骨年代久了,且原来的屋主刘老爹和刘生也相继死去,这案子便成了悬案,再没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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