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海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抬头望向远方高高低低的山丘,缓缓地将烟雾吐了出来。
周围空气中弥漫着松针的清香,混合着香烟的味道,因为来得早再加上封城,山上扫墓的人不多,远远的能听到人们低低的交谈声,隐在密密的松树林中。
端木海希望江欢喜欢自己今天为她做的。由于疫情,江欢已经很久无法回国了,今天端木海是替江欢来给她母亲扫墓的。他知道江欢和母亲关系很好,而母亲的早逝又让她特别的悲伤,他想替江欢做些什么,就像江欢一直在为他做的一样。
清扫完墓地,按照江欢的要求把准备好的鲜花留在墓地上,端木海又拍了几张照片给江欢发过去,就开始慢慢往山下走去。
今天来得早,这个时候的江欢那边是凌晨,应该还在睡觉。她醒来看到照片应该会感到欣慰的,这样自己也会开心,这一年来,江欢一直在生病,自己最担心的就是江欢的身体,希望她可以熬过去。
他来到江欢母亲的墓地,代替江欢扫墓,是想说,自己从来没有责怪过阿姨,没有责怪过阿姨当年的做法,以任何一个父母,在那个年代都会那样做吧,他能理解,特别是自己有了孩子以后。
以江欢现在的成就,他甚至都为自己感到骄傲,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喜欢过自己,很满意。而这么多年之后,又联系上,还可以和江欢成为现在这样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自己感到很欣慰,今天来扫墓,也是表示对阿姨的尊敬。
端木海下山后,开着车去到附近湖边,他经常会一个人到这里来坐坐,想想,放空自己。在找到江欢之前,他经常来,那个时候很茫然,他感觉自己总在找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今天,又一个人来到湖边,坐在这个茶室里,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他心里有了确实的东西去思考,当然,是江欢。
自己一个人到湖边来坐着思考的习惯,是十几年前忽然养成的。
十几年前十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忽然半夜起来,一个人开着车子直奔杭州西湖,在凌晨的西湖边上呆坐了几个小时,天蒙蒙亮时,又开车回家,到家后躺下就开始发烧。连续一周,每天下午发烧,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才好,当时,差点以为自己会挂了。
那天和江欢聊天,告诉她这件事时,也是十月下旬,江欢问了日期,然后惊奇地发现,那是十几年前江欢结婚的日子,她结婚的第二天就去杭州旅游,住在西湖边上,大约住了一个星期。
端木海查了一下病历,时间正好是那一天,怎么这么巧?他的后背一阵激灵。怎么会这样?但是,当时两个人互相之间完全没有信息和联系。
有些事,不能告诉她,还是让她开心地生活吧,不要影响她现在的幸福生活,这才是他该做的,至于自己的生活,错误是自己造成的,不能去怪罪别人。
当年,想了好多方法去打听江欢的消息,却不知为何,始终都没有音信。
那时候的人也是很傻,没有方法,现在要找一个人,会容易得多。当年的自己为何竟然没有勇气去再敲一下门,有各种方式的啊,应该是自卑,害怕敲门之后的答复。
那个时候,工作了,师傅对自己像个大姐姐一样地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每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厂里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他没有去解释,这样挺好的,师傅说夜校结业之前不许他谈恋爱,这给他挡掉了很多来接近他的人,他其实挺享受有个大姐姐罩着自己的这种感觉的。
江欢说他有“恋姐情节”,江欢总是这么一针见血,不过,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父母亲当年插队到农村去,奶奶在他5岁的时候把他带回了城里,当时奶奶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顶替父亲工作,小儿子只好去插队,奶奶总觉得对小儿子有所亏欠,于是把小儿子的孩子带到城市里来养育,感觉是对小儿子的最好的安慰和补偿。
这使得端木海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母。奶奶和大伯一起住,大伯家有两个孩子,堂姐比自己大一些,堂弟则只和自己差几天。因为奶奶偏爱自己,堂弟有点妒忌,总是会来找自己麻烦,一打架,大伯无论对错都是会教训堂弟,而堂姐总是护着自己亲弟弟。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孤单依附在奶奶身边的端木海特别羡慕有姐姐的人。
师傅比他大两岁,那时一个18岁,一个16岁,有时要上中班,晚上又要上夜校,两个人经常要翻墙出厂上课,下了课又原路返回。
端木海总是要把个头娇小的师傅抱上抱下地帮着她翻墙,于是开玩笑地对师傅说:“你这样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啊?”
师傅回答说:“嫁不出去就嫁给你呗!”
端木海心里当时忽然咯噔一下,从此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师傅了,他一直把师傅当成大姐姐那样尊敬爱护,可是好像师傅不是这样想,有的时候师傅说的话让他无法接下去。师徒不可以恋爱是借口,因为自己的心不在这里,师傅应该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有的是江欢。
很快,单位里搞合资,自己作为业务优秀的员工被选中进入合资厂培训和工作。师傅觉得去合资厂工作太辛苦,没有去,也劝他不要去,但自己觉得这是可以回避师傅灼热的感情的一个机会,所以,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合资厂。
进入合资厂,得到了重点培养,事业风生水起,之后结婚,生子。一切都很顺利,生活事业都很美满,直到文婕的出现。
文婕是厂里新分配来的学生,身材高挑,端庄秀丽,当时号称是厂里最漂亮的女孩。端木海挺喜欢这个女孩,时不时地会去她工作的地方坐坐,看看她,看见文婕就感觉挺开心,文婕也有点喜欢他。
端木海当时业务繁忙,经常在外面有应酬,也会叫上文婕一起,文婕总是欣然前往。
接触多了,端木海发现文婕喜欢上了自己,但是,作为已婚男人,作为有家庭的人,自己始终把握着分寸和尺度,却又忍不住时时想要去看看文婕。
文婕则毫不避嫌地大胆地表现着对自己的喜欢,大家都说,厂里最漂亮的那个女孩被端木海收获了,这时的端木海感到的是虚荣心的极大满足。
妻子和自己是一个单位的,毫无疑问地被这漫天的流言惹怒,去找自己最好的朋友林武,让林武来劝自己。
但是,都无济于事。有的时候,越是大家都反对,越是会有逆反心理。
其实,大家都不知道的是,他和文婕始终没有超越界限。那年公司分批组织员工去菲律宾旅游,文婕和他被安排在了同一批。
文婕悄悄地和他的同屋同事换了房卡,当他在房间里休息,猛然发现从浴室里穿着睡袍走出来的是文婕时,他告诉文婕不可以这样,然后迅速地离开了房间。
接下来在菲律宾的旅游中,文婕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跟着自己,但是变得沉默寡言了。
回到单位,几个月之后的一天傍晚,文婕约了他,告诉他:“我不等你了,我要结婚了……”
端木海深深吸了口烟,眯着眼睛,一边吐着烟一边说:“恭喜你,我一直希望你不要等我的,祝你幸福。”
文婕结婚的时候,端木海去贺喜了,见到新郎的时候,新郎说:“你就是端木大哥啊?久仰了!”当夜,酒宴结束后,端木海骑着车半路醉倒在路边,最后,他打了电话给林武,林武用车把他拉了回来。
在端木海心里,留下一个很大的洞,他强忍着。他忍受着别人的嘲笑,忍受着文婕的冷漠和不屑,也忍受着妻子对自己不解。
端木海再也没有看过其他女人,文婕的出现和消失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他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治愈自己的伤口。
找到江欢以后,江欢坦诚地把当年的事情解释给端木海后,端木海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师傅,告诉她,他把江欢找到了。
师傅问了很多连他都答不上来的问题,师傅也很为他高兴。他觉得,自己终于对师傅有了一个交待,师傅对自己是有误会的。
而当他终于在几十年后,见到江欢时,他惊呆了,他把江欢的照片给自己母亲看,告诉母亲这是自己初中时期最要好的同学,母亲说:“怎么文婕和江欢这么像?”母亲忽然好像也明白了端木海这些年都在寻找什么。
是的,他见到江欢的时候,才感到了内疚,他把文婕当成了江欢。
文婕有着和江欢神似的面容,尤其是眼睛。当多少年后,端木海真正见到笑意盈盈走向自己的江欢时,他是坦然的,开心的,他不知不觉地重复了好几遍同一句话:“如果和你谈过恋爱,我就再也不会和其他人谈恋爱了。” 江欢当时不懂他为啥会这样说,感觉有点奇怪🤔?
端木海一直在心底认为是文婕辜负了自己,虽然自己当时已有家室,但他认为自己对文婕的付出是真心的也是倾尽所有的。他也始终是认为自己的妻子过于泼辣,不理解他,把他看得太坏太渣,其实自己并没有越线,可是谁又相信他,他不想解释。
而当他看到江欢时,他知道自己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他把文婕当成了江欢的替代品,他对文婕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在心底对江欢的爱恋。而当文婕穿着浴袍走向他时,他的偶像轰然倒下,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只是对自己偶像的远远的守护和膜拜。
“心里太多苦太委屈,就痛快哭一场,用情太深早分不清真相。
好男人不会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绝不会像阵风东飘西荡在温柔里流浪;
好男人不会让等待的情人心越来越慌,孤单单看不见幸福会来的方向……”
端木海见到江欢的那一刻,他忽然知道这么多年,自己做错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把文婕当成了江欢,从文婕对自己的喜欢里,品尝着对江欢的思念,他少年时对江欢的从骨子里无法抹去的怀念,都表现在了对文婕的喜欢中。
他以为得到的,却是一个替代品,最后,耽误了文婕好多年,也把文婕的心弄得伤痕累累。更难过的是,自己的妻子也由于自己傲慢的做法,而伤了夫妻间的和气和感情。
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江欢,但是没有告诉她现在的生活情况。对师傅,江欢评价他是“恋姐情节”;对文婕,江欢说:“你简直错得离谱,你一定要和人家道个歉,现在就去。”
江欢想到文婕,很替她难过,她想象着当文婕对着端木海说:“我不等你了,我要结婚了…”时的场景,文婕的心一定是滴着血的,而端木海一定是故作镇静的。
江欢觉得,端木海的妻子是那个最伤心的女人,她应该是贤惠的,也是最受伤的。她很想见见她,告诉她这一切,也许,当她知道了这一切,她能够理解自己的丈夫,反而不会这样受伤了。
江欢觉得,好像,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尽管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江欢曾经和茉莉谈过这一切,茉莉听完之后,看着江欢的眼睛说:“你怎么想?”
江欢说:“你不可以说这是我的错,我没有做任何的事情,我只觉得那些女人很可怜。”
茉莉说:“我倒是觉得端木海很可怜。对于你,端木海只是翻过去的一个篇章,而对于端木海,你是他的一生。我觉得最可怜的端木海,是醉在路边的那个,他真的很可怜。”
江欢觉得茉莉说的也对,自己没有为情所困,而是把精力放在了学习和事业上,她没有想到端木海会被自己伤成这样。
很可惜,这么多年,没有机会好好照顾端木海,哪怕是精神上照顾一下他。如果那些故事都是不可避免地发生,那么那个听他说说心里话,听他诉诉苦的人,应该是自己,那样该多好,自己一定会帮助他的。
清明节的早上,江欢醒来看到端木海发来的公墓上的照片,非常感激。
她希望余生可以做个端木海的知心朋友,守护着他的精神。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伤,有的时候是没有看清。
如果有机会看清又解释清楚,就都可以放下了,也就都有机会可以被治愈,她有时觉得,上天让她找到端木海,其实就是让她来修复这些受伤的心灵的。
就好像那天端木海问她:“回忆过去,都是错误,怎么办?”
江欢说:“只有看清楚过去,才能够看清未来!”而端木海不知道的是,林武在很早就把端木海的不开心和生活中的不如意,都告诉了江欢。
生命中,有很多很好的人,往往因为不被理解,而被误解了。青春岁月,只有经历了,回过头来看,才能看得懂。
青春需要纪念,也需要祭奠,因为它,至真至诚至纯,却也易逝。
珍惜当下,珍惜所有的遇见,爱身边的人,温柔地对待他们,不让你爱和爱你的人受伤,是真正的青春的祭品。
2022年清明(注: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