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包谷苗还称不上挺拔,两尺不到的身高显得清脆。放眼望去,绿油油的秧苗上萦绕着一层层热气,风一吹,就都打着旋儿,像是被囚禁在蒸笼里的热浪,在打开蒸笼盖子时逃离似的一圈圈往前奔去。风一过,热气调皮地依然缠绕着秧苗。从太阳当空的八九点钟秧苗就宠着热气,生怕讨厌的南风刮走依偎的那层暖意,刮走沙路上胆怯的光亮,也顺带吹落林中被烈日晒得疲倦的小鸟。 太阳从不吝啬自己的光亮,就这样一直烤着大地。包谷清脆的叶子卷成了细条,大黄狗伸出的舌头再以渗不出丁点唾液。空旷的团结镇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偶尔驶过的大货车,屁股后面跟着浓浓的沙尘,一直随着去到老远。
团结镇,这个离昆明不到二十公里车程,行政划分上隶属于西山区的地方,是个山间坝子,四周是说不上高大,却也不矮小的山峰,山峰中间是通往山外每个行政村的一条条公路。从镇中心出发通过过街的柏油路往前,进山的公路曲折地盘旋在山腰上,路旁郁郁葱葱的树木混着李子、杨梅、西瓜的味道隐退到后面。从山脚一直到山头,社工丁峰一行的面包车花费了大约40分钟的时间。从山顶再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一段路,映入眼帘的便是小谷律村了。
站在小谷律的最高点俯视,会看见缩小了很多倍的车辆在山腰快速地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山头的阳光再以没有团结镇上那么放肆,哪怕在六月,仍然显得温顺了许多。远处团结镇的模样有些模糊,时间拖住太阳火烧火燎地进入了下午四点。烈日曝晒过的大地,按照惯例应该给团结镇这座小村庄来上一场雨,以便退去一天的燥热与烦闷。三十分钟过去了,团结镇的上空太阳仍然高高地挂着。
“怎么还不下雨呢?昨天还下呢!”乙平坐在小谷律山头的一颗树下,盯着团结镇的上空,嘴里嘀咕着。
“你记得来找我,我随时带你去山里面玩,里面有好多好玩的,我俩一起玩泥巴,下雨天泥巴最好玩,用钥匙扣栓住搓成圆的泥团,朝前面使劲甩去,把泥土甩进前面的大池塘,里面的鱼就会跳起来,还会咬泥巴。你来,我随时带你去玩,好玩得很,咯咯咯咯······”乙平把玩着手里的小木头,咯咯地笑着,灿烂得像一朵太阳花。手上的木头两端系着一条红绳,拉住红绳的中间,小木头便荡来荡去。乙平一边荡着小木头,一边咯咯地笑着。
“下雨,快点下雨,你说会不会下雨呢?”乙平天真地看着丁峰问道。团结镇上空的太阳周边不察觉地镀上了一圈乌云,渐渐地聚拢起来了。
“那么热的天,待 会儿肯定会下雨的。”
“那我带你去山里面玩泥巴,我们用钥匙扣甩泥巴,你看鱼吃你的泥巴还是吃我的泥巴?”乙平祈求似的看着丁峰。“要不我们叫上大哥一起,他甩得老远。我给你钥匙扣,你甩我的钥匙扣,鱼肯定吃你的泥巴。”乙平把那根用红绳系着的小木头递给丁峰,“妈叫我装好钥匙扣,我给你甩,等妈回来你还给我,我要给她开门,她就不会打我了。”
团结镇上空乌云越聚越多了,太阳变得脆弱了许多,隐隐地从远处传来了一声雷鸣,天际有一道闪电划过,南风吹得猛烈了些。丁峰不禁颤抖了一下,踩踏了脚下一大把泥土,险些滑到,丁峰伸手扶在了乙平的肩头,乙平比丁峰抖得厉害,他把小木头挂在胸前,风吹着红绳,小木头荡来荡去。
“轰隆”一声巨响,团结镇上空炸了一个惊雷,天际一道闪电扑棱棱地劈在了远处水天相接的山头。雨并没有来。
乙平拉住丁峰的袖口,身体在颤抖。“不,妈会打我的,我不敢玩泥巴了,不敢用钥匙扣甩泥巴了。”
乙平紧紧地攥住丁峰的袖口,全身抖得更加厉害,丁峰的手臂被他扯得有些生疼。“妈走了,从二楼走的。”“她用红绳挂在屋里的木头上,然后把头伸进去,爹从一楼上去时,她已经没气了。”
“妈去地里割草,给我钥匙扣,说我饿了就回家开门拿煮好的洋芋吃。”乙平的脸变得有些呆滞,丁峰感到后背惊起阵阵凉意。
“我和大哥还有二姐、小二娃几个去山里玩泥巴,大哥甩得最远。”
“妈回来了,要我拿钥匙开门,我记不得钥匙去哪儿了。我衣服全脱了都没找到。”
“妈就开始打我,用竹鞭打我,我看见天好红好红,像血一样红。爸回来了,很生气。”
“大哥在旁边站着,一句话没说,爸就把妈拉开,不让她打我。然后他们就开始吵架,爸打了妈,有好多血从妈的头上流下来,我看见天好红好红,像妈脸上的血。”乙平用手指着天边,“就像那样红。”
团结镇上空的乌云仍然聚集着,遥远的天边露出血红色,黄昏是从天边开始的,黄昏来到团结镇估摸还有些时光。雷声开始在团结镇的上空盘旋,丁峰知道,不多一会儿就会到小谷律的上空了。
“爸去地里干活去了”。
“妈说人活着没意思,早死了早去投胎。爸以为妈说的是假的。”
“我在一楼跪着,雨淋在我的背上,小二娃在旁边叫我去玩泥巴,我跪着不敢起来”。
“‘平儿,你过来,妈给你糖吃。’妈在二楼叫我,我跑上去,看见二楼木头上有一个红绳打的圈。好红好红。”
“妈给我几颗大大的冰糖,上面沾着一些泥巴,我含在嘴里,很甜”。
几声惊雷过后,大雨和着闪电在团结镇的上空肆虐开了,从小谷律望去,远远的团结镇上空一阵白茫茫,雨雾实比往常大了许多。
“平儿,人活着没意思,早死了早去投胎,你和小二娃去楼下玩。”
“我在楼下听见‘嘭’的一声,大哥哭着喊着妈妈,妈妈·····”
“爸从地里跑回来了,周边的人都来了,舅舅们也来了,还带来一大帮人,我跪着不敢起来。”
“大舅把镰刀架在爸的脖子上。要爸把妈陪给他。”
“旁边的人拉住了大舅。”“他爸死了,平娃他们三咋办?”
“大舅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大哥和二姐,放下了镰刀,带着那一大帮人走了。”
······
也就是二十分钟不到,雨从团结镇来到了小谷律,丁峰拉乙平往回走,他固执地不肯起来,丁峰又使劲地拉了拉,他还是不肯走,雨穿过头上的树叶,大滴大滴地打在乙平的脸上,在他苍老的脸上,丁峰分不清楚是雨水还是泪水。
“乙平,我们回去吧!”丁峰用力地拉拽乙平。
乙平蹒跚着站起来,衣兜里装着的石头、铁片等儿时的玩具使身体更加笨重,身上穿的十多件衣服都已全湿了。
乙平脸上的胡子有些花白,不知道他有多少岁了,六十还是七十?他的记忆里,只有六岁的天空和儿时的钥匙扣,六岁的天空永远是血红色的,儿时的钥匙扣用红绳系着,可以甩泥巴。
团结镇上空的雨已经停了,天空变得血红,黄昏已经到了团结镇,离小谷律难道还会远吗?
“我手上的表已经不走了,没有时间了,我等大哥回来,让他帮我修好,一起去玩泥巴。”
“你记得来找我,我随时带你去山里面玩,里面好多好玩的,我俩一起玩泥巴,下雨天泥巴最好玩,用钥匙扣栓住搓成圆的泥团,朝前面使劲甩去,把泥土甩进前面的大池塘,里面的鱼就会跳起来,还会咬泥巴。你来,我随时带你去玩,好玩得很,咯咯咯咯······”一路上,乙平咯咯地笑着对丁峰说。
血红的云朵布满了小谷律的上空,红绳系的小木头在乙平胸前荡来荡去,丁峰扶乙平来到了他的家——谷律养老院。
坐落在深山的谷律养老院,是本地孤寡老人维持基本生活的地方,此时显得异常冷清,门前不知名的花儿有的正开放着,而有的已经凋落,丁峰知道那开放着的在不久也会凋落。交代了护工妥善分配募捐而来的一些日常物品以后,丁峰再以说不出一句话来,径直往来路走去。
乙平在后面咯咯地笑着,“你记得来找我,我随时带你去山里面玩,我把我的钥匙扣给你,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