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体】无怨无悔(6)“与生俱来”之“友嗲和友翁妈”

宏观历史的长河,他们也只是很短暂的某些历史的见证人,且他们又把他们知道的那段短短的历史不留痕迹地带走了。他们在世上安详走完了人生,是实属不多的寿终正寝的幸福之人,所幸他们留下了后人。他们的后人大都在过着平和的日子。有些后人还无时不在记着他们,有的通过再给各自的后人讲故事,有的通过祭拜,有的通过文字,如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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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母家附近的一个池塘·远处的山峰是羞女山·摄于1991年7月

友嗲和友翁妈

祖父母家在一个叫做百家河或着白家河的村子,离外祖父母家大概是十几里路。我从来没有在那里碰见过姓白的人,倒是有很多姓龚的人家。兴许百家河的来历就是因为那里有很多不同姓氏的人家,或者是因为住着一百户人家也有可能。祖母和祖父相继去世得早,又因我从出生起就住在外婆家,后来又到益阳城里上学,对祖父母的记忆和哪怕是道听途说的了解都少得可怜。

凭我的感觉祖父是乡下方圆多少里内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我的父亲十三岁自身从白家河去益阳城打工后改变了我和全家的命运,这点以后再写,但是每次我们从益阳或从外祖父母家回到祖父母家,还没进村子,老远就会有人打招呼,指指点点地说我们是“友嗲”家的人。“友嗲”是当地乡里人对我祖父的称呼。祖母就很自然的是“友翁妈”了。因为我几乎不记得自己有过当面称呼我祖父母的时候,所以他们几乎总是以第三人称,即“友嗲”和“友翁妈”的形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说起友嗲来,大家就说他厉害。友嗲死了很多年后,大家碰到家里家外大事儿或着为难的事儿,都会说,如果友嗲在,这个事情会怎样解决,或者不会出现怎样的情况。总之,友嗲似乎是一个有很多规矩,在我们的大家庭里又有绝对权威和地位的严厉的人。

我相信友嗲也多少是有学问、有想法的人。单看他给我父亲的命名我就觉得气势不凡。我父亲名叫秉乾。“秉”在《尔雅》里被定义为“执”。秉政,秉公,秉乾。执秉乾坤。后来父亲的名字经常被单位里的人写成这样那样的同音字,但哪个也不如友嗲取的名字那样充满浪漫又满怀豪情。我经常想起父亲的名字,至今还会感到一股热血上升,我相信那样的热血曾经充斥父亲的胸怀,一如友嗲赋予他的期待。

我祖母“友翁妈”很小就以童养媳的身份嫁到祖父家里,和祖父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母亲说友翁妈是那种“言不高声,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般的古典美人儿。友嗲比友翁妈高大很多,虽然友嗲在所有人眼里都无比严厉,有时候甚至像传说中的凶神恶煞,但对友翁妈却似乎疼爱有加。这样,在我的想象中,友嗲就是一个强大的保护者,友翁妈是一个弱小的被保护者,一副完美的传统家庭和谐画面。我当然知道实际情况很可能完全不是那样。他们的生活不但不可能完美和谐,事实上那时候的生活很可能是无限残酷的。他们每天所经历的,除了疾病、贫穷、饥荒、瘟疫,还有无休无止的战争!那一代人,他们大半世纪的人生都在残酷的现实当中度过,怎可能有任何“完美”可言?

可是他们毕竟活下来了。在那个年代,死去的人千千万万,活下来是何其不易! 且在他们活着的日子,我相信他们也有和我们现在能体会到的相似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而这些对我似乎有更大的魔力。

我因而在此所呈现的画面,去掉了硝烟,去掉了大环境的丑恶,加上了层层想象,加上了时间的过滤,只留下小人物的小小的悲喜。宏观历史的长河,不管怎么说,他们也只是很短暂的某些历史的见证人,且他们又把他们知道的那段短短的历史不留痕迹地带走了。他们在世上安详走完了人生,是实属不多的寿终正寝的幸福之人,所幸他们留下了后人。他们的后人大都在过着平和的日子。有些后人还无时不在记着他们,有的通过再给各自的后人讲故事,有的通过祭拜,有的通过文字,如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友翁妈我亲爱的祖母给我这生最大的影响有两个,第一是她给了我今生最早的记忆。我这辈子记得的第一件事情是友翁妈死了。那时我三岁。一个大晴天。我至今还看得见扎着辫子的自己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捂着耳朵,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再过几年,友嗲也死了,我更清晰地记得那最后一颗钉子敲入棺材时一家人跪拜嚎哭的情景。我经常想到死亡,经常做各种自己或亲人死亡的假设和关于死亡的思考(如这篇《对死亡的记忆和思考,生命的动力》),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和我一样。不同的大脑,甚或是同一大脑对于某一事物的思维深度或维度,或产生某些思考的时间点,突发点都是很难科学地对比的。但我始终相信,我对死亡的话题如此着迷,有很大可能是因为友翁妈的死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

既然我今生的第一个记忆是友翁妈的死亡,那我就不可能记得关于她的任何事情。我只能凭着他人对她的描述以及家里墙上挂着的她的画像产生一些想象。从画像上看,友翁妈的脸长得非常精致,眼睛不大却深邃有神,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很像她的眼睛。基因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为什么我的眼睛会长得像友翁妈的眼睛,而有着一双美丽大眼睛的翁妈(外祖母)却只会把青光眼的基因传给我,真是不得而知。

关于眼睛的基因也不算大事儿,这辈子我的友翁妈给我的另外一个超级大的影响是身高。如果用优美的词来形容,友翁妈生得小巧玲珑。如果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我相信友翁妈就是个矮。我的父亲和母亲在他们的年代和当地都算中等个头,我长得这么矮,虽然成长的时候也没什么营养,但是不可能比我母亲小时候还缺营养吧。但我就是长得比我母亲还要矮。有一天,母亲对我说,“我这女儿长得‘高不像南瓜,矮不像冬瓜’,和友翁妈长得一模一样”。说完哈哈大笑。这是我母亲因对我有高度的无条件的爱(尽管我长成这样她还是爱我),且完全相信我已经足够强大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损伤和刺激(尽管我长成这样她相信我还是爱我自己)后才说出来的。母亲一边笑着,一边说,以前友嗲就是经常这样说友翁妈的。这样一句话让我对我的祖父母产生了很多的想象,似乎更加证实我的祖父是个严肃却又不失幽默的大男子,而我的祖母应该完全就是一个被宠爱的小女子。他们之间能这样地嗔爱,那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何其美好呢。

可是我的矮却毕竟是我自己这辈子都要对付的事情。这关于身高的话题几乎和关于死亡的话题一样让我着迷,而这两桩事情竟然都由我祖母引起,她自己也一定不会想到吧。可见一个人给予他人的能量和影响确实是无法衡量且无法预估的。

关于身高,我有很多话要说。从小到大,我的身高严重地影响了我的自信,虽然后来我渐渐开始享受生为矮个的乐趣,也可以豪不在乎地谈论自己的身高,但我相信身高是除了性别和人种(肤色)以外对一个人一生影响最大的与生俱来的特质。没有其一。其实现在连性别都可以通过做变性手术来改变,身高一旦形成,你唯一的选择就是接受且拥抱这一不可逆转的事实。

友嗲和友翁妈一起养大了四个孩子,一个女儿,三个儿子。我对我的的大嫷娘(即大姑姑)没有任何记忆。听说大嫷娘是因为嘴上长了疔疮毒性发作而去的。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父亲恐吓我,如果脸上长了疔疮,千万不要去碰它以防感染。我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是既然是父亲的教导我怎样也不太敢去以身挑战。大嫷娘虽走得早,却有幸留下一个幼小的婴儿,我们这些后来出生的孩子都叫他凯哥哥。凯哥哥长得很像我的父亲,我也长得像我父亲,所以,虽然我没有见过大嫷娘,但我似乎能在自己身上看到她的影子。凯哥哥健康长大,成家立业,后来他的孩子也成家立业,至始至终一大家子都和我们亲密无间。二零零五年那个永生难忘的秋日傍晚,父亲摔倒在地,我、我的两个哥哥和我们的母亲都不在家,凯哥哥那段时间正好在家陪我父亲,凯哥哥和我大嫂是我父亲临终前见到的最后的亲人。

除了凯哥哥以外,我父亲和他的两个哥哥一共养育了十三个孩子,也就是我友嗲和友翁妈的孙辈,他们是我的两个哥哥,五个堂兄,四个堂姐和一个堂弟。我在十三个孩子中排行倒数第二,是最小的孙女儿。而我父亲是友嗲友翁妈最小的孩子。虽然我没有什么对友嗲友翁妈的具体的记忆,我后来暗想,他们一定是很疼爱我的。我出生时,那么严厉的友嗲却在后院亲手为我种下了一棵水桐树,说是要给我做嫁妆的。打我记事起,那棵水桐树就是我在百家河最牵挂的东西。可是那棵树后来被我老家的亲人给砍了,卖了三百块钱。我想,那是因为友嗲早就不在人世,无法在老家主持家事了才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心里因此难过了一些日子。

现在老家经历了很多变迁,很多往事都随风而去。如果不是因为写这些文字,我也不常沉浸在任何不快的往事里。我早已不去想它了,我的水桐树,那棵曾经连系着我的祖父,能让我看到他的爱意的唯一的信物。

我倒更愿意去回想那些美好的时光。日子静静地流过我的童年,我光着的脚丫,我好奇的双眼,我那毫无意识的乡音。那些日子似冬日的太阳透过木窗的窗户,穿过我的手指,把我的黑发晒得透亮,让我的全身洋溢于温暖的幻想。或者那是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姐妹们的影子也不一定。我是多么地怀念,一幕又一幕,似无声的话剧,话剧里那些川流不息的美好的人儿。

哪怕有来生,我也不想要他人,不想去他处。我就想要桃花江边、羞女山对岸,那养育了我母亲的嗲嗲翁妈(外祖父母)和李家坪;还有十几里地外那养育了我父亲的友嗲友翁妈,和那不知来由的百家河村。

今生的一切都从那里开始。

第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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