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军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他会走进高墙铁丝网内——拘留所。
此刻他正坐在马扎上,这个马扎似曾相识,感觉很亲切,他努力在脑海里搜寻这个物件是在哪里见过,后来终于想起来是在新兵连。
都是刷的草绿色油漆,连上面的绷带都是一样的,大小高矮几乎一模一样,他严重怀疑这可能和部队的马扎出自同一家工厂。
他环视了一圈儿这个房间,一共有三张上下铺的铁架床,靠房门的一个角落是个卫生间,半封闭的。何谓半封闭,就是有一面墙没有到顶棚,从外面可以看到胸部以上。
房间里加上他一共有六个人,上身都是统一的蓝马甲,左上印有XXX拘留所字样,和他一样坐在马扎上保持同一个姿势:腰杆挺直,双眼目视前方,双手放在腿上。
他对这套动作并不陌生,在部队时的坐姿就是这样,可时隔二十年,又是在这样的场所,他感到有点别扭。
更让他感到心焦的是这个季节,马上要秋收了,他今年种了三亩花生,十多亩玉米,老婆莲花一个人在家怎么办?都说三春不如一秋忙,这可如何是好?唉!冲动是魔鬼啊……
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只是苦了老婆了。
…………
(二)
开饭了!
一声吆喝打断了刘军的思绪,只见其它五个室友纷纷从床下的塑料脸盆里,拿出各自的小饭盆(也是塑料的),来到了窗前,他也拿出了饭盆排在了最后。
拘留所的炊事员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左右两手各提了一个水桶,站在窗外,放下水桶,然后拿一把大马勺,给每人舀一勺菜(连汤的水煮白菜),再每人给两个发得不太好的黄馒头(碱放多了),等给刘军打菜时,食堂师傅抬头瞥了他一眼:“新来的?”
“嗯。”他答。
“如果吃不惯这里的饭菜,我那里有大碗面和火腿肠,面五块,肠三块。”食堂师傅说。
“我没钱。”他说。
食堂师傅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弯下腰提起两只桶往下一个窗口走去。
刘军中午被押来的时候,所里已经过了吃饭时间,早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吃饭,等于一天水米没沾牙,两个馒头一盆水菜被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倒也没觉得所里的饭菜有多难吃。
吃完晚饭后,就不必坐在马扎上了,房间里有壁挂电视,可以躺在床上看电视,当然,看啥节目不是由你说了算,所里统一安排,七点钟雷打不动全国新闻联播,刘军无心看这些内优外患的新闻,望着天花板发呆。
新闻联播结束后,播放一部抗日神剧,九点钟准时熄灯,关电视,不管看没看完。等第二天再看时往往接不上茬儿,这样一来,反而锻炼了刘军丰富的想象力。
第二天早晨,刘军在一阵哨声中被惊醒,在他懵里懵懂之际,和他睡对头的老魏对他说:“快!赶紧起床叠被子。”
他坐起一看,已经有三个室友被子叠好站到地上了,看到他们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块,他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新兵连。
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叠这种豆腐块了,手有点生,可一旦做起来,还是轻车熟路,只是拘留所的被子没有部队的被子那样板整好叠,这也难不倒他,三下五除二,豆腐块成功搞定。
从上铺跳下来,老魏告诉了他,早上起床后的一系列固定事情:搞卫生——放风——扔垃圾——吃早饭这些个流程。
刘军也不是木讷之人,赶紧从一个“老室友”手里抢过拖把拖地,然后擦马桶。
卫生搞完后,寝室的门被打开了,值班警察喊了一声:“活动十五分钟,扔垃圾。”
刘军刚要拿起垃圾袋往外走,被另一个老室友抢了过去:“这个还轮不到你。”
正在刘军不知所措时,老魏拉着他说:“还愣着干嘛?赶紧出去透透气吧。”
所谓的活动十五分钟,就是在宿舍外的走廊里来回走动一下,这种走廊和医院里门诊楼的走廊是一样的,两边都是寝室。活动期间,不允许到外面去,也不能交头接耳乱说活。
不到抽一支烟功夫,值班警察又大喊一声:“回寝室!”
于是,刚才还熙熙攘攘的走廊瞬间空无一人。
开始吃早饭:一个馒头,一碗稀饭,一小勺咸菜。
吃完早饭,坐在各自的马扎上学习所里的规章制度,各种条令,条例。
这是刘军来到所里的第二天,他感觉跟在新兵连差不多。要说有不同的地方,就是饭菜没啥油水,活动时捞不到出去自由活动。
(三)
“新来的,哪里人?介绍一下自己吧!”
刚才那个和他争抢垃圾的室友说道。
“我是刘家埠的,叫刘军,你呢?”刘军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叫我涛哥好啦,为啥事进来的?”涛哥又问。
“打架。”刘军答。
“噢……,”顿了一下,涛哥又对其它几位说:“老规矩,大家都自我介绍一下吧。”
“魏宝贵,魏家庄人,超生三胎,没钱交罚款。”和他睡对头的老魏说。
“张建国,张家洼的,聚众赌博。”涛哥的上铺说道。
“崔亮,沙子口的,没钱还债,法院强制执行。”这人睡在刘军的下铺。
“赵平,段泊岚的,逛马子(嫖娼)”此人睡在老魏的下铺。
“涛哥,你呢?”刘军问。
“和你一样。”涛哥摸了一下头说。
“刘军啊,你刚来,有些规矩得(dei)跟你说一下昂,每天早上出去倒垃圾这活,由来得最早的人去做,卫生呢,每人一天,轮流值日。这些也不是我定的,历史遗留下来的。”涛哥用小拇指抠着鼻孔说。
“哦,知道了,涛哥。”刘军点头。
“没有规矩呢,不成方圆,反正我再有五天就解放了,排在我下面的是谁来着?”涛哥又搓着脸问。
“我,我,我,我还有一个礼拜也出去了。”段泊岚的赵平急匆匆地说。
“你这么猴急干啥,是不是这些天憋坏了,又想着出去逛马子?”涛哥揶揄道。
“天老爷爷咧,再也不敢了,我敢对灯泡发誓,再去逛烂掉老二。”赵平嬉笑着说。
众人哄堂大笑。
(四)
刘军没笑,他在想心事,按照往年的时间,明后天地里的花生就该收了,莲花一个人在家咋弄啊?唉!昨天要是不那么冲动……
昨天早上天还未亮,刘军就骑着他的三轮摩托车往县城出发了,他家离县城二十公里,他这是去县城卖菜。
刘军除了种植十五亩粮食和花生外,他还种了两亩多蔬菜,平常农忙的时候他都是在家就地批发给菜贩子。农闲的时候,他就骑着摩托车到县城零售,因为零售能比批发多卖一倍的钱。
他种的蔬菜新鲜水灵,更重要的是他从不缺斤短两,碰到那些大爷大妈来买菜,称完后他还再抓一把给人家,很受顾客的喜爱。
常年摆摊的商贩们在菜市场都有固定摊位,每年交一定租金,刘军因为不是常年干这行,就没有租摊位,每次进城卖菜都是在菜场外面的马路边上摆摊。
以前每次来的时候,由于他是自家种的蔬菜,现采现卖,新鲜得很,所以卖得很快,八点多钟基本卖完,从来没碰上城管。
昨天也该着出事,快到县城的时候,摩托车突然媳火,怎么也起动不起来了,他只能推着走,路上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推到菜场边,已累得满头大汗。
他顾不上歇息,找了个位置,赶紧摆好摊,刚开始卖了两份菜,就见两个城管朝他这边走过来,跑是来不及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
两个城管走到他的面前,其中一个说道:“这里不能摆摊儿,罚款两百元。”边说边开票。
“我这刚来还没卖呢,没有那么多钱。”刘军说。
“没有钱?走!到队里去!”另一个城管恶声说道。
“等我卖完菜,再去补交不行吗?”刘军央求道。
“不行!”话音未落,一个城管就去拔车钥匙,另一个则去抢刘军手里的杆秤。
在争夺过程中,刘军推搡了一把那个城管,没想到城管恼羞成怒,一把夺过刘军的杆秤,往膝盖一磕一撅两段。
“王八蛋,你赔我的秤”,刘军彻底被激怒了。
两个人顿时撕巴在一起,另一个一看不好,上去搂住了刘军的腰。
“妈了个巴子,跟老子玩儿真的是吧”,刘军红着眼骂道。
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村汉子长这么大从没跟人打过架,这次他们真是欺人太甚了,忍无可忍。
在部队学的擒拿格斗这回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三下五除二,刘军就把两个城管放倒了,两个小子躺在地上直哼哼,其中一个掏出手机报了警……
“还不快跑!”边上的大爷大妈急地直喊。
刘军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警察来了把他带走。
(五)
刘军到来的第七天,涛哥拘留期限已满,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他低头从床下的脸盆里摸出一桶康师傅和两根火腿肠,对刘军说:“刘军啊,我还剩下这点东西,你拿着吃吧。”
“谢谢涛哥。”
涛哥为什么单单把这点东西给刘军呢,因为昨天刘军帮了整个寝室一个大忙,令他对刘军刮目相看了。
昨天刚吃完早饭,所长和指导员就来到了他们寝室。
“今天上级领导要来我们所视查工作,你们要把内务卫生搞好,尤其是被子要叠好,半个小时后,我和指导员再来检查。”所长说道。
所长指导员走后,他们开始搞卫生,把被子重新拉开再叠了一次。
约莫半小时后,所长指导员又来了,他们六个人都呈立正姿势在床前站着,所长背着手每个床铺看了一下,然后眼睛停在刘军的床上:“这是谁的床?”
“报告政府,我的”刘军答。
“当过兵吧?”所长问。
“是的!”刘军答
“好样的!叫什么名字?”所长说
“刘军。”
“刘军!”所长喊。
“到!”刘军答。
“我命令!刘军负责,把全寝室的被子重新叠一遍!”所长的声音明显提高了。
“是!”刘军瞬间感觉又回到了连队。
等所长他们走后,刘军亲自把他们五个人的被子都重新叠了一遍,跟他的一样,标准的部队豆腐块。
涛哥在旁边边看嘴里边发出“啧!啧!”的声音。
刚忙完,值班民警在窗口喊:“刘军,出来一下。”
刘军跟着民警来到所长办公室。所长正在喝茶,见他们进来,所长朝值班警察摆了摆手,那个民警知趣地退了出去。
“坐吧!”所长说
刘军没坐。
所长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
“ 四大铁知道吧?”所长说
“报告政府,知道。”刘军答。
“说说看。”所长盯着他说。
“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刘军话未说完,所长便打断了他:“好!后两铁就别说了。”
“您也当过兵?”刘军激动地说。
所长用力点了点头。
刘军啪的一个立正,面朝所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所长同志,八七年兵刘军前来报到!”刘军高声说。
所长还了一个军礼,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刘军啊,今天上级来检查工作,你要帮我一个忙啊。”
“您说,我尽力而为。”
“待会儿由值班员领着你,把全所的内务都检查一遍,不合格的麻烦你帮着搞一下,好不好?”
“好的,没问题!”
那天,刘军把全所八个宿舍的内务全部帮着搞了一遍,其中还有一个女生宿舍。
那天中午,刘军他们吃到了带有肉片的水煮白菜,这是他来到这里第一次吃到肉,真香啊!
看着自己的裤扣越来越松,甚至站起来都要提着裤子,不然随时都有脱落的可能,找遍房间也没找到一根可以捆裤子的绳子,他只好到垃圾桶找了两个方便面的袋子,撕开联接起来,暂时当作腰带。
那天进来的时候,所有私人物品包括手机、钱包、香烟、打火机等东西统统上缴,还有腰带也不准捆,连鞋带儿也要抽出来。
这 真TMD是个减肥的好地方。刘军自嘲地想。
(六)
两天后,涛哥和赵平相继离开,临走时他拜托涛哥出去后联系一个战友,让战友到家里帮忙秋收,这是他最要好的一个战友,可以托妻寄子的那种关系。安排好后,刘军感觉心里踏实了很多。
自从那天上级检查组走后,所长隔三差五就把刘军叫出去放风,有时让他出去擦一下车,有时让他帮忙打扫一下办公室,他知道这是同样当过兵的所长特别照顾他。
从所长口中得知,那次检查上级领导很满意,特别是内务卫生这块,领导给予高度评价,还特别表扬了所长指导员工作做得好。
所长还告诉他,自己是从部队正团职岗位上转业到这里的,刚来时心里很不平衡,现在已经适应了。
自从被所长照顾后,刘军似乎感觉日子不是那么枯燥无聊了,觉得自己吃的这点苦也没啥了不起,人家所长在部队上曾管着一千多号人的团首长,想当年发号施令多威风,一下子转业到这小小的偏远拘留所,落差这么大,人家不照样很乐观吗。
在刘军来到这里的第十天,老魏他们几个“老人”陆陆续续地都出去了,他终于熬成了这个寝室的“老大”,有了早晨出去扔垃圾的“特权”,后来又陆续进来了三个,两个是盗窃的,一个是家暴,据说把老婆打到医院里去了。
在这些天里,刘军见识到了各色各样的人,学到了很多法律法规常识,知道了在法制社会,为什么要把违法的人也送进高墙内,而不是单纯罚款了事,在以法治国的现代社会,并非所有事情都可以用金钱解决的。也更深刻理解了“自由”的含义。
十五天拘留期限终于到头儿,早上刚吃完饭,抓他的派出所警察就来到了拘留所,他们还要带他到派出所办一些相关手续,然后才能回家。
这跟影视剧里看到的情景不太一样,剧里的场景是,人从高墙内的大铁门里走出来,家人早已开着车在外面等候多时,准备迎接亲人回家了。
现实远没有影视剧那般浪漫。
到派出所办啥手续呢?一是交钱,二是写个保证书,类似于写检查,然后签字画押。交啥钱?交在拘留所里这十五天的生活费,这些钱是派出所先给垫上的,所以你要还给人家。
这个世界走到那里都没有免费的午餐,虽然这午餐实在不咋地。
于是,刘军给妻子莲花打了电话,让她带钱过来,等莲花风尘仆仆带着钱赶过来,办完相关手续,已近中午了。
走出派出所大门,刘军说:“回家吧?”
“不忙,先找个地儿理理发刮刮胡子,你看你那胡子,都能绑起辫子来了。”莲花白了他一眼。
听老婆一说,刘军不由摸了一把脸,整整十五天没刮了,自己的络腮胡子肯定没法看了。
“理完发再到澡堂子洗个澡,换洗衣服我也拿来了,在里面穿的那些都不要了,扔掉!”
“你那战友兄弟真是好人,要不是他帮忙,……”
莲花边走边唠叨着,刘军心疼地看着娇小的妻子,半个月未见,她好象瘦了很多,脸色也有些憔悴。
他情不自禁地牵了牵她的手,莲花却一下子甩开了:“都老夫老妻了,让人家看了笑话。”
刘军开心地笑了,这是他十五天来第一次这么开心地笑:自由真好!
后记
这事儿发生在十二年前,那时计划生育还是基本国策,没有放开二胎,超生是要罚款的。
那时城市街道不准随便摆摊儿,那几年城管很威风!很火!
去年因为疫情原因,国家又提出要搞地摊儿经济……于是城里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又冒出了很多摆摊的。
刘军啊,城管喊你出来摆摊儿呢!
还有那个老魏,你那个罚款交了吗?听说现在有些地方还鼓励多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