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出国求学前跟父亲过的最后一个春节。说来也是天公作美,今年我们一家三口和与爸爸同胞叔叔和姑姑同在山东,叔叔家两个妹妹,姑姑家一个妹妹,自从爷爷奶奶走后,这是一家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三日前送走了叔叔,叔叔早上八点火车去上海工作。前一天晚上与父亲喝的烂醉,酒到尽兴处,父亲抱着叔叔猝不及防的亲了一口,两个四十好几个人笑的像个孩子。叔叔离开的时候,非借着酒劲让我们四个小辈挨个亲他一口,左一口右一口,越亲叔叔脸上的笑意越重,越亲孩子们眼底泪光越浓。叔叔家最小的妹妹偷偷拉着我说,姐姐我好想哭啊。我抱抱了抱她,如果那时有人注意到我,我的眼里一定充满苦涩,我清楚的知晓人生迢迢,这样的离别以后只多不少。
婶婶领着两个妹妹回家的前一晚我和父亲出去买了汤圆,孩子小叽叽喳喳今天为什么要吃汤圆,老师说正月十五月亮圆才该吃汤圆,父亲笑了,月圆年年有,人圆才难得。是啊,人圆真的难得。送走婶婶后,姑姑跟我说,过年啊,就是借着过节的机会让你见到平时见不到的人。那姑姑你又知不道知道,我多贪恋这个机会。
今天终于轮到我了。
记得几日前父亲来机场接我,我在后座专心拍出一张满意的自拍发朋友圈。父亲与司机一路高谈阔论,时不时回头看我,我嘟嘴剪刀手到处找角度的滑稽模样惹得父亲不住微笑。到了今日,仍是那日的车,仍是那日开车的人,父亲却一路无言了,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熏得我眼睛发涩。我插着耳机看着窗外,喉头的苦涩压得我头昏昏沉沉,眯着看了眼父亲,他已将座椅放低,睡去了。
到了机场我刚伸手准备去拍父亲,父亲缓缓睁眼说,知道到了。我苦笑,也是,父亲哪里会会睡得着。进了机场,我们被告知要得过一个小时才能办理登机手续,一个小时,如此长又那样短。我以为父亲会有很多话和我说,可纵横在我们之间的却是恼人的沉默,这一刻我终于懂了柳永那句竟无语凝噎,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哀莫哀生别离的心伤从何说起,大悲无言骨肉相离的不舍从何说起,今朝一别再见茫茫的苦痛又该从何说起。眼看工作人员已经招呼办理手续,我装作不痒不痛的问了句,爸,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父亲粗糙的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重重的说了句,好好学习,有事打电话。望着父亲浑浊的眼,我哑然失笑,我就知道。
父亲在蓝线外看着我随人流进入安检门,如今我与父亲之间隔着的只是一条蓝线,以后我们之间隔着的,是连绵的山无涯的海,是陌生的语言他乡的脸。我望着父亲,我的老父,不再年轻了,他眼中的不舍,爱怜,担念,像千万只手拉拽着我的身子,千万张口在我耳边低吟,别走别走。进入安检门的那一刻,我最后看父亲一眼,父亲一挥手,无声的开口说,走吧。便赶紧背过身去,技巧拙劣的不让我看见他拭泪,又赶紧转过身来,生怕漏掉我一眼。而我却不敢再看了,我毫不犹豫的进入那道门,浑噩的迈着步子,我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那年奶奶离世父亲强忍悲痛撑起一个大家,父亲不曾哭;那年父亲突发急病豆大的汗珠滴滴砸在地上,父亲不曾哭;那年母亲远渡重洋一去便是三年,父亲亦不曾哭。如今,单单是送我求学,他的眼泪便止不住了。我不知道父亲在蓝线外又凝视了多久,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已上了回家的车,我只知道这眼泪分量之重,重到压得我的心跳几近停滞,我的心仿佛掉入了满是冰碴的春水里来回翻滚。我多想留下,抑或与父亲一起走,可我能留下的,不过是父亲对我朝暮不绝的思念,我能带走的,不过是身旁残留着父亲温度的行李和一眶满盈着不敢留下的热泪。
不知静默了多久,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微信,寥寥四字。我再也忍不住,我终于哭出声来。
我会遵循你的叮嘱每天按时吃药控制旧疾
我会听你的话没事就给你打电话报平安
我会混出个模样,就像你期待的那样
我会好好生活,好好吃饭
今后的日子,切勿担念,
惟愿康健如松,常开笑口
最后,我也爱你
吾父珍重 千万千万
2018.2.28
林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