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睡在了逊别拉河边

边陲小城孙吴县,有一条著名的逊别拉河。

曾家堡村(现红光村),就坐落在逊别拉河的怀里。河水像一条蓝色的飘带,环绕着村庄,静静的流淌。

这个傍河而居的村庄,住着上千户的百姓。先人们祖祖辈辈在河边生活着,劳动着,他们爱着和被爱着,斗转星移,传承着人类的文明与发展。

孙吴县逊别拉河边,爷爷牺牲的地儿

(1)

一九四六年的春天。

落日时分,河中流霞,坝边飘柳。

他,在逊别拉河边,动作熟练的起着渔网。网上挂满了小鱼儿,他的脸上也挂满了笑。

大黄,趴在他的身边,静静的看着他,一条一条的把小鱼儿送进篓里。河水中不时跳出一条鱼儿,使河流显得更富有活力。

他直起腰,习惯性的向远方眺望一下。猛然看见,村东边很远很远处,狼烟四起,烟团正缓缓的向村子的方向滚动。

不好!他大喊一声,扔下渔网,拔起大长腿,向村子里奔去,大黄也蹬开四蹄,紧跟其后。

随着扬起的胳膊,手里捏的小鱼儿,被顺势甩出去,鱼儿在卵石上,蹦着高儿往河里跑。

(2)

夜幕降临,他,躺在了逊别拉河边。

听着哗哗的河水声。他想用手擦擦被血黏住的双眼,但没能抬起,莫老二这个王八犊子,把他的双手绑后边了。

不远处,他摘了一半的渔网,还摊在河边。网上还挂着很多小鱼儿,鱼儿还在扭动着身子,努力寻找着逃跑路线。

他的鱼篓听话的坐在那儿,鱼篓里放了水。篓里的鱼儿,摆着尾巴游来游去。不时的有水花从鱼篓里腾起,又落回,又腾起。此时的鱼篓就会轻轻摇晃两下,像是等主人回来,等的有点焦急的样子。

月亮露出了头,今晚的月亮和星星,怎么都变成了模糊的红色?

他仿佛又回到那年,他和两个儿子被日本兵,从山东抓到鸡西煤矿挖煤。他想,此地不能久留,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要不都得死在这里。十天后,他终于领着两个儿子,爬上了日本人拉煤的罐车。

他坐在煤罐车里,晃啊晃,不知晃悠了几天。带的窝窝头吃没了,他就领着孩子跳下车,从此,在这里扎了根。过了两年,他又爬山涉水把老婆接了来。

恍惚间,他又看见二儿子少轮,向他走来,一边挥手,一边喊爹。他想去牵他的手,可是,就差那么一点点,怎么也够不到。

他想,不对啊,二儿子走了。十八岁那年,日本病进村扫荡。他领着两个儿子,躲进了坝南柳条沟里,用雪把两个儿子埋好,然后再把自己埋起来。这时,日本人追了上来。

爷仨并排趴着,屏住呼吸,一群日本兵的脚,在他们的头顶边踩过去,咯吱咯吱的,一边走,一边四下开枪。

随着啪的一声枪响,趴在他左边的二儿子,轻轻哼了一下,他刚要扑过去喊,右边的大儿子,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摁住了他。他看见二儿子头顶上的白雪,一点一点变成了红色。

(3)

他的头顶剧烈的疼痛,更可怕的是自己的手脚都挪不动,他站不起来。剧烈的疼痛好像是要把他碾断拉碎。

刚才看见一团烟雾,向村子的方向移动,他知道是莫老二、莫老三这伙土匪来了。他急忙跑回家,把五个受伤的抗联战士,送到曾家大院的地下室里,安顿好之后,他才放心的离开。

他又让老伴去迎大儿子少钱,他去县城给受伤的战士买药,先别让他回村,现在他手下人少,不是莫老二他们的对手,等抗联李队长回来,再跟他们算账。

儿子手下的人。编插进了抗联的队伍里。李队长带着去打仗了,儿子留下照顾受伤的同志。等伤好了,就一起去找他们。

莫老二、莫老三这伙土匪,是从外地流窜到这儿,抢劫财物,无恶不作。每次土匪进村,我儿都带着人,跟他打上几个回合。然后他们就跑了。

我儿虽也是土匪,但从不做坏事,乡亲们都拥护他。两个月前,儿子和李队长联手,把莫老二他们打的落荒而逃。损失惨重,逃到了逊克县,听说李队长走了,他们反扑回来。

莫老二一伙人,直接闯进他家,没有找到想要的人,把他绑到了逊别拉河边,让他交出受伤的抗联战士和他儿子。

他告诉莫老二,我不会告诉你,你也找不到的。我儿子跟抗联战士去找李队长了。

啪、啪、啪,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头发像雪片一样,飘下来,落在他脚下的河卵石上。

莫老二戴着大墨镜,蹬一双铮亮的日本大黑皮靴。他叉着腿,掐着腰,吹了吹还在冒着烟的枪口,说,让你儿子跟我入伙吧,我让他做老大,怎么样?

他笑了,说,我儿本身就是老大,他是乡亲们的头儿,怎能跟你混在一起?再说了,你耀武扬威的时候,我儿都不怕你,跟你对着干,何况你现在是兔子尾巴了,还叫我儿入伙,这不笑话吗?

啪、啪、啪,子弹贴着他的头顶飞过,穿破了头皮,在身后炸开。又是一枪、二枪、三枪,子弹穿破了头骨。他健硕的身影,在夕阳下拖的很长,像一座屹立不到的山峰,呈现在土匪们的面前。

莫老二这个狗日的,专用子弹穿他的头顶,血侵红了他两鬓斑驳的白发,一滴,一滴,顺着发尖往下滴,血珠滴落在温热的河卵石上。他的头顶现出了一道血淋淋的沟。

土匪莫老二的弟弟莫老三,又举起了枪,练起了枪法。他头顶的血沟比刚才又深了许多。此时,血不是在滴,是在流,他慢慢的,慢慢的躺下了,躺在了他刚刚还踏过足迹的河卵石上;躺在了他朝夕相处的逊别拉河边。

(4)

他听见莫老二他们上马了,马蹄声由近而远,土匪走了,他的心落了地儿。抗联战士安全了。莫老二不敢逗留时间长,这个犊子知道,凭他儿子的脾气,知道信儿,一定会赶回来跟他打个你死我活。

他希望儿子不要赶回来,因儿子现在人单力薄,跟土匪交上火会吃亏的。所以他让老伴儿去迎儿子,不让他进村。

他困,他想睡一觉,不行,不能睡,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儿子还没有娶媳妇。虽然有个漂亮女人跟着他,但那是个窑姐,不生育。就剩这一个儿了,他得为老陈家传宗接代呢。

他想,村里曾二家的小珍,这妮子不错,懂事识大体,让儿子娶她过门,做儿媳妇儿。刚才老伴儿走的急,忘了叮嘱她,等儿子回来就去提亲。

他困,他想睡一觉,不行,不能睡,还有马儿,天黑了,他的十匹马儿还没有回家,

还有,他的大黄,刚才莫老二在院子里抓他,大黄扑上去咬,被打了一枪,这会儿不知咋样了。

想起大黄,他流出了眼泪,泪水混着血水,顺着太阳穴,淌进了两鬓的白发里。

大黄通人性,那年儿子运货。晚上临时住在一个村庄。半夜里,有一匹马儿,绳子套开了,马儿跑了。大黄就在后面跟着,不知走了几个村庄,马儿被人牵走,栓在一个大院里。

大黄尥蹶子往回跑,在儿子睡觉的窗前,一个劲的汪汪。见人不出来,就用爪子拍打窗户。儿子出来后,冲儿子汪汪几声,走到马儿休息的地儿,又冲儿子汪汪几声,儿子一看马儿少了一匹,明白了。

拍拍大黄的头,大黄在前,儿子在后,大黄摇着尾巴,一路小跑,把儿子领到丢的那匹马儿跟前停下了。蹲在那儿,看着儿子汪汪两声。

他不能睡,他的马儿在坝南吃草,还没回家,每天这个时候,他和大黄早已把马儿栓在槽子上了。

想到这儿,他要起身去找马儿,可试了几次,都无济于事。他急,他急的喊了几声大黄,但没能喊出声。

这十匹马儿,是儿子的大将。李队长他们打日本人的时候,儿子用这十匹马儿,给困在山里的李队长送过粮食。半路与日本兵交上了火。儿子他们趴在马爬犁上,马儿顶着雨点似的子弹,冲上了山。

这些马儿,是儿子的宝贝,一个都不能少。他得去把它们叫回家,栓在家里才放心。可是他起不来,怎么办啊!

(5)

嘶鸣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声音,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心脏的跳动。一匹、二匹、三匹……十匹,一个不少,没错,是他的马儿回来了。

马蹄声陆续的停在他身边,马儿围着他,不时的用蹄子刨着地儿,他模模糊糊的看着马儿,就是不知怎的,今儿他的眼睛怎么瞅不清马儿的颜色呢?马儿都变成恍恍惚惚的红色了,三匹白马儿也发了红。

汪、汪、汪,大黄,是大黄,他知道了,是大黄把马儿找回来的,然后领着马儿来找他了。真好,大黄没事。他想,大黄也一定受伤了,它是带着伤替他找马儿的,他心疼的又落了泪。

大黄冲着他又轻轻的汪汪三声,像是在说,你起来呀!快起来,天都黑了,别睡了,咱和马儿一起回家吧!

它用头去拱他的腿,看没管用,又去贴他的脸,似再问,你怎么不和我欢喜雀跃与奔跑了呢?

它好像突然醒悟了什么,趴在了他的身边。

这只忠诚的狗,它昂首于两足之间,眼睛里虽然充满悲伤,仍时刻准备着对抗敌人,保护主人的机警表情。

马儿围着他打着响鼻,大黄趴在他身边看着他,不时的冲他哼唧两声。他使劲睁了睁眼睛,想好好看一会儿,他心爱的大黄,还有马儿,

但马上又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合拢的更紧了。此时,他纹丝不动,血葫芦似的脸上,挂着一抹轻柔的笑容。好像一个熟睡的人。

河边的大柳树也睡觉了,不在舞动树枝。逊别拉河面的水波,映着星光闪闪发亮。星光悠悠扬扬地飘过来,拂过去,像他梦中的憧憬。

注:这个睡在逊别拉河边的人,叫陈永坤,是我的爷爷。他高高的个子,健壮的身躯,和善的面容,他六十多岁就走了,走的轰轰烈烈,三千多人为他送行,马儿和狗为他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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