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一)
须臾,十七年末的钟声敲响,霜序既过,冬信便来。
院落中,每逢春日才焕发青茁灵气的葛蔓,今年却仿佛受了灵气,长势依然蓊郁,攀援着白府杏黄的洋楼外墙,漫成了蓬蓬欣闹的满壁。像是猝然草率章终的一簿胭脂艳事,朵朵艳葩往昔与红华绰影早已消弭了踪迹,而余下的杂乱枝须却好像得了滋养,或是上升,或是下游,肆无忌惮地延长着记忆的触角。
白榆静静地坐在院中茑萝藤扎就的秋千架上,手掌随意拨拉着五角红星的花叶,蹬着小羊皮鞋的双足晃啊晃。她掀起明朗的双眼去看那无所事事的闲云,午后的阳光被流风碰洒,灌了裙笼满蓬。
倏地,有一片在流风中作蹈的残叶惊皱了她视线的轨迹,风筝线似地牵引着,要她回头往藤蔓墙顶上去看。
她顺从地望了过去,只见得在小洋楼的顶层檐下、她房间窗畔下缘借突墙之势而成危崖的方寸囚地,竟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朵野玫瑰,遥遥看去,一支奇绝饮遍风雨似的,花姿妖曼,刺茎孑立,格外孟浪自由。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生于野外生长而不是栽于暖室瓶中的玫瑰。从来只以为那花多刺乖僻,高傲凌人的很,却不想它还有如此韧不可摧的一面。可它扎根的地方并不美好,半掌瘠土,区区不过立锥之地,恐怕很难让它长成团簇聚放的盛势。倒是不知它自囚于此,究竟是为何?
蓦地,有一枚分外眼熟的字眼第千万次迅捷地游经了她的脑海。那枚字的笔划中浮有艳气,念起来口齿间却又弥着一阵铸炼淬打的金属感。那枚字是多么放诞难驯,像是野性终向莽原的狡兔,轻巧一跃来了她身前,而后又是轻灵一跃,便若无其事地逃离了她的天地。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罗……”
不由得,她竟然软音念出了一段风华辞句,且念得并不生涩,甚至背诵得分外熟稔。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是《楚辞》。《九歌·山鬼》那一折。
这样古老幽远的歌谣与哀艳悱恻诗韵曾是某人最珍爱的一场情思。那时,那个某人拿着书卷坐在窗边,眼中闪着难得的光亮,口舌滔滔不绝地对她抒发着澎湃的感悟。她曾盛赞那个人的满腹才情与锦绣文章,而那个人,也曾数度对她琅丽油彩与入微笔触不吝夸奖。
思念熬成了慢醉的温酒,只在温吞的带着暖意的记忆慢慢浮上来,才尤显醇浓。不过才分别了六十个日夜,那个人的眼角眉梢、所见所想,便已将她彻底霸占。甚至,念之深处,她竟然不自觉地开始用她那满富诗情的视角去观照这个世界。那些从她口中缠绵吟哦出的句子仿佛甜梦中化作私密喃语的咒谶,怎可谓中毒不浅?好吧,纵然心中不愿承认,但她确然是避无可避。
阿冶啊阿冶,你又可知,我几乎日夜都在想你?
这月余来,她再未在父亲面前提起要去女大看望那个没心肝的坏女人。只因她似乎已经了然父亲为何那么急于要为她换去家庭教师。半年前,在她的二十四岁生辰、她们偷香吻爱的那个夜半里,她虽然在惊愕后惶惶推开了她,但到底还是在她走后,自房门内听到了楼道中传来了一些极微弱的动静。阿冶可当真大胆。父亲是那么耳聪目明的一个人,家中随处不乏勘问窥察的眼睛,她如何就敢堂而皇之地在她闺房中索吻?
如今想来,那夜之后阿冶没来由的乖张脾气,大抵是因为她那坚决而猛力的一推麽……?
要死要死,真是后知后觉!可她方时也的的确确是被吓住了嗬!素来只听闻爱情的火种从来只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埋种。可她们都是闺中的女儿,遑论,遑论她这般粗心冒失的人,又怎么能得到一位细腻多愁的诗人的爱情呢?
不过,虽说父亲碍于伦理之教要强行棒拆开为她们这为俗世不耻的比翼双鸯,先是送走了阿冶,而后又暗中加紧了对她的看护。但好在她应对得当,并未闹喊不休。只是且自收心用功,英文日见晓畅,画技也突飞猛进。二人间虽鱼雁往返不休,不过也是阿冶递得多,她回得少。且她回信的内容几乎不涉个中情感心事,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寻常问候。甚至有时,她想起那一日那坏女人扬长而去的潇洒样子,又忽然生了气,只草草写两个字就封了笺条纳回去,将大段大段空白不填的洒金红纹充作蓄意无声的对抗。只因她本性并不擅、且厌倦于争吵呛白之琐事,故而,只得用轻飘飘的几乎空荡的大信封宣布她的怒火。
于是,两人本应绯意纠缠的蜜函却显露出了一种对比显然的诡谲状态:一边不屑征伐,一边偃旗息鼓;一边辞冗情长,一边岿然不动。她猜测在父亲那畔的观摩视角,她对阿冶并未有过多用心,甚至可堪是可有可无,如此,也就毋须警惕些甚么了。纵然,她最真实的自己其实已经熬的思火烧肠。
亲身血脉倚带同源,父亲知道她,她自然也知道父亲。唯有这种近乎凉薄克制的应对才算最周全的维稳之法。她是在筹谋,筹谋明朝那化身白色公牛的人是她,可以驮着那立于危崖的女子挣脱自囚的牢笼、飞跃无极瀚海、奔向广袤远陆,共同赴约她们罗曼蒂克的欧罗巴。她想告诉她,不曾历经风吹日晒的肩膀也未必脆弱,她同样可以成为她披心交付的庇护。
可虽然她不怎么回复,但那些文字究竟是很美,美得像她的人就近在身前咫尺,芳息淡吐,扑面来摇曳生姿的香氛。
还记得最近的一封,她对她送出殷切祝愿,希望她:
“寿享百岁,子女拥爱,安稳过活”。
读完后,白榆只觉得好笑,仿佛看到字形扭变成烂漫的春山,继而幻化成艳美人善嫉的眉眼。她不用费力都能从那字中读出她飞扬跋扈的傲慢。
正想着,陈伯的声音欻然远远地响起来。白榆抬起头,看到老者手中捏着一封薄函快步迈了进来。
“小姐,闻小姐又来信了。”
“知道了。
——
民国十八年新岁节后一个月后的晚春,浪漫而宁静的春迹总算跟随着迟开的雪胎梅骨,以粉白错落的脂痕,缓慢吻上了老城走过几代风霜的足趾。在白榆的坚持之下,她总算得以留了她的父亲白笠生的准允,在国内举办她二十五岁的生辰。
可让白笠生倍觉为难的是,这一次,爱女提出了一个很寻常却又很不寻常条件,作为自己的生辰礼物——她希望那位曾教习过她英文的女大学生也能得到一纸邀约,并声称她二人虽为萍水,却缔下了深厚的师生之缘。这行前的最后一次会面,在白榆看来,不过是一份不值一提的谢礼。
谢她在那个草木飞烟血流漂杵的败国荒年,曾用铿锵含情的咏叹与吟哦,将英文的艰涩漆出了一圈梦境似的金边,指引着她自由奔向理想而奔放的艺术圣堂。
望着白榆坚定而冷静的眼,白笠生沉默了太久,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好在,他的手段素来干净,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于是,农历二月二十六日的下午五时,在华宴奏起笙簧雅乐的前三个小时,白笠生便提前带着医生、护士,和最擅为女人修饰容颜、描唇研眉的海派美术先生来到秘密监狱所,为那仍未招供的女匪徒治疗显露的伤口,浣身、上妆、加新衣。
当闻冶瑰被从死黑甬道尽头的监牢中架出来时,早已没了那副艳煞金陵琅琅裙钗的绝色容颜。
暗无天日的囚室之中,苍蝇虫蚁饮血肆虐,老鼠蜚蠊蹿游交欢,臭不可闻的囚衣粘连在新旧叠加的伤口上,每每一次毫末之微的挪动,都可撕扯下整块新鲜的血肉。血流,丰沛的像被画舫的红灯映亮的秦淮河。逐渐地,一道粘稠浓腥的血河自她那具残破的身躯下涎流、淌曳着,逐渐成为残暴之徒赐予绛洗紫红色潮湿地砖的又一次奢侈的洗刷。她的双腿早已在数月前便被强行打断,近日来紧急的医治、由人搀扶着才可缓慢跛行。可是她瘦弱的脊梁仍然挺立,竟不愿任何人扶,她倔强地挣脱开左右搭来的手臂,摇摇欲坠着、站稳、迈步,生生用钢浇铁铸的意志力去驯服断裂再接后、任毒蛇尖牙反复磨啃着般疼痛的腿骨。
刺鞭笞背、冷水浸咽、钢针穿指、铁锥钉足……她不记得自己曾在极致的痛苦中死去过多少次,但更绝望的,是不知在痛苦后又醒过来多少次。身体上的罹难激发了血色的洗礼,让理想的白光更胜闪耀圣洁;但肉躯受辱的同时,最为让她恐惧的,是在肉体之上形而上信念的自我毁灭。
有那么一次,她从病床上沉沉醒来,疯狂了一般摔碎了药水瓶后将锋利的碎玻璃片决然扎进了自己细弱的左手腕……
白笠生不愧身居今日这个要位,他的手段漂亮且干净。漂亮到让她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受尽了人类肉体的痛苦却不曾致命;干净到她的伤口密密麻麻布于身体周遭私密处,却从不曾伤及她裸露在外的肤体和容颜。
他要让她看上去仍然是顽艳的一葩奇绝,美名传唱金陵城,却又在这精致的外表下,亲眼见证自己身体逐渐的溃烂。
待看到镜子中,精细裁制的旗袍上身、点脂搽胭后的那个女人竟不比数月前走进这地狱的自己要逊色多少时,闻冶瑰竟不自觉笑出了声,
“不得不佩服,您确实是一位好父亲,但更是一个比职业的西洋医师还要手段精妙的‘魔头’。”
很可惜,她早已不再瑰秀貌美,如今,闻冶瑰这个陌生的名字,和她相关的,只剩一个受锤敲斧凿的“冶”字。
“闻小姐过奖了。您也是一位尽职的老师。”白笠生谦和地笑了笑,仿佛一个温文尔雅的英国绅士。果然不出所料,这个女人只要不动她的容貌,她就能如他所希望的那般不显露痛楚创伤、坚强非常。爱女临走前的要求他势必要满足,此刻,他确实非常满意于自己临时缝补起的这幅美艳皮偶。
可,他虽然与她生为雠寇,是水火不容,他仍然感谢她当初,竟是那么畅快地就答允了他的安排。
“走罢。”
——
她最后一次见到闻冶瑰,是在生辰宴即将散去的前一刻。
整整四个小时,夕阳让驾、残月爬梢,远处的教堂传来了黑衣尼们晚祷的钟鸣,眼见着壁上的挂钟就要敲过子时,贺客们也接连告辞散去了,白榆焦灼非常,可仍是未见那个人现身。
但总算,在子夜的钟声敲响的前一刻,闻冶瑰终于再次穿着红色滚金的艳旗袍,风姿绰约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那个霸道吻她却潇洒而走、让她日思夜想的人,正曼曼立在炽白的车灯交织出的光影处,身骨清癯,面容如雪,静默地看向她。数月不见,她瘦了不少,但丰神还在。看着她时,她的眼神婉约而深情,还添了一抹欲说却休的莫名的悲愁。自那双窈目中流淌出的情思,像早春冰释的暖河依依漫过来,娟柔又细腻,带着一种深切切的眷恋与痴然将白榆微颤的身躯拥紧。只那一眼,她便教她再也生不出她的任何气来。
白榆欣喜非常,拔足几步便奔了上去拉紧闻冶瑰。但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带动周身斑斓未死的伤疮如火如荼地烧了起来,烧得闻冶瑰的眉眼浅浅一蹙,一声闷哼将将要破唇而出,她暗暗啮了啮银牙,生生地把那记痛吟吃入了肚腹。开口的的时候,两池春瞳里已是浅浅的笑意。
“你过得好不好?”
“好,很好。只是很想你。”白榆紧紧拉着她的手腕,眼角眉梢浸满了柔情甜蜜,仿佛,是要把这些迟迟不曾答复的时日里所亏欠她的爱意都一气补全。
“那便好。嘶——”
闻冶瑰骤然倒吸凉气,原是十指相交时不小心扯动了手腕,白榆被她的反应惊了惊,于是低下头去看。
“哎呀,阿冶!”
“嘘——”她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她半张的唇上,温柔噤她的声。
“你、阿冶。你怎么自伤自毁?!”白榆瘪了瘪唇,再也忍耐不住,所有的委屈和困惑一齐涌上,喉咙堵上刀割一般带着痛感的泪潮,大朵大朵的泪花有风有雨地滚了下来。
“不、不是的,只是不小心伤到的。并非我有意。”她笨拙又虔诚地抬手为她擦眼泪。
“真的吗?!你可不许瞒我!”
“怎会瞒你呢?我的小公主、小熊崽、我的金枝玉叶。”她抬起另一只不带伤的手,轻轻掐着她珠圆玉润的脸瓣。
“那便好,阿冶,你记着,无论何时,活着最重要。下个月我便去求父亲,让你同我一起……”
“阿榆。我要走了。”她骤然出声,坚定地将她打断。
“什么?”她似乎没有听清。
“我是说,我今天来,是和你告别。”
白榆这一生对闻冶瑰最后的记忆,是一个被混乱的车灯直晃穿过、照得几乎透明融化的背影。
“我今天是来和你告别,明天,我就要回家、回我的同伴们中去了。大抵,回去之后我便要应父母的要求,和指腹为婚的同乡人结婚去。阿榆,往后余生,你记得保重。”
“向日葵我已毁去,这短暂的从前是我冒昧,阿榆。十分抱歉,打扰了你本该安宁的和平。我们,就此结束罢。”
“勿念我,这欺骗你许久的坏女人。”
白榆依然呆愣着,可是那个人却已抽出手,转过身去,抬起细碎的步子,轻轻浅浅地远去了。
她不愿相信。
不愿相信她的阿冶匆匆而来,又走,不过只是为了同她凉薄地道别。
从未有过任何奸邪念头的冰心却并未被珍重善待,裂开大片的创口,流风肆无忌惮地灌涌着她冰冷的身躯,一寸寸砸开她从不受风吹日打的皮骨。
出神间,那个人倏然又转回来,盈盈地笑开,望着她。在灯光的映投下,白榆这才看出她的脸竟然惨白的如此不同寻常。将府邸照的几乎白昼的车灯寸寸渗入那副如山涧雾岚般明透纤薄的身骨,夜色被晃得光白,众目睽睽之下,她看到她似乎是在对她唇语。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轰鸣的车子载着闻冶瑰飞驶远去。白榆心痛到手脚失温,几乎窒息。她忘记了阻拦,忘记了奔跑,忘记了呼喊。甚至,忘记了要开口去质问。
再后来,白榆亲手撕毁了送给闻冶瑰的《向日葵》,拍卖了剩下的《欧罗巴仿作》和《雾》等一切作品。并像她来时一样轻快地,带着很简单的行李和一颗伤透了的心远走国外。多年后学成归来,定居台湾,如愿儿时梦想,成了文艺界最负盛名的画家。
那晚,在旷荡的夜色中,一段轻渺扬去的尾气,成了她对她最后的记忆。
尾声(二)
白曳最终还是选择不去告诉母亲那些,她托付大陆江苏省南京市民政部门所查来的有关母亲的一位亲人的一系列琐事。
在很小的时候,聪颖明慧的她便约莫地察觉,母亲是带着一些难言的隐伤活在这世间的;而更大一点的时候,她偶然从母亲的一些私人物品中,推敲出了母亲特殊的身世。
可是,前朝血泪横飞的历史到底尽已化作封藏百世民族万古碑铭上的一缕烟尘。在半个多世纪以后,时代的车轮依然辘辘运转不停,很多人老朽,很多人死去,很多人新生。叹世间姹紫嫣红开遍,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多很多本应不朽的故事都做灰屑扬散,后世再也无法从这偌大的世界中捞得一分一毫属于他们的遗迹。
她也曾试图探访过一些人或事,并得到了些分外零散的碎片。最后的线索,落在了南京市栖霞山天开崖上的一段传说。据当地史籍文物简载,公元一九二九年的四月份,时任国民政府情报处副局长的白笠生曾于天开崖上亲自监执过一场秘密的枪决。被行刑者是一位彼时的中共地下情报人员,姓名被人为抹去,性别也无从勘详,尸骨被就地掩埋。后来,那埋骨之地历经数十年的水土变迁、洪雨漫涨,早就被冲得没有了踪迹,直到如今。
所以,母亲梦中常常泣唤的那个“阿冶”,或许也不是真的叫做“阿冶”。那么那个人的真实名姓到底叫什么?她不知。但是,她决意要永远向母亲瞒下这个事实。
她想,那位母亲未知名姓的挚友大抵也是这个意思。
不然,她怎么会在得知那个人的名姓中也嵌有一个和她同音的字眼,会瞬间涌出那般心念触通的感动?两个隔着异域时空的人因着对这世上同一人出于肺腑的关切,而在无须相逢、言深、许诺的情形下竟然感如至亲、无声对话,最终让美意融汇、灵魂同音,乃至心灵印合,达成了一场无声的善美契约,如此,怎不算了却了那桩憾而难终的薄缘?
芳华正是葱碧婉好的女儿盈盈站起身来,点着头向私人医师致谢。如今,她终于得以放心。母亲的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近来有些多思多想而已。这倒是一众从岗位上荣休的垂老者们皆需面对的状态。闲闲无代志时,放由遐思在心灵的原野上放肆飞翔,偶然触及些尘封的往事,也算人之常情。她已打定主意,下个月,她便去雇车子,带着母亲迁居去往台南,去看印度洋幽蓝深邃的海岸线;看天与水两情交融处幻出的渺茫山线;看渔港边泊靠的邮轮船蒸吐出莽莽苍苍的飞烟;看具备了神秘引力的月球,在絮满了卷层云的天空上招徕平静的潮波。或许有幸,还可看到海豚冲开海面,矫跃而起,那是海神最珍爱的精灵。
总归,要远离香灰落积的书案,离开苦思冥坐的暗室——对了,房间也要重新布置。母亲的膝盖不好,那屋子阴潮气太重,恐要病疼。
女子静默地闲想着,慢慢往回走,眼角的泪痣似有微光盈动。她路过了一家花店,于是顺势走进去,买了一枝簇新的向日葵。等待店主包扎时,她柔媚的眼波悠然自店中扫过,看到廊庭尾部的檐下,有一朵自砖隙中长出的红色小花堪堪要舒展身形。她认得,那是一朵在等待盛开的玫瑰。
捧花走出的时候,恰好,夜又来。
尾声(三)
搬离故居的这一日,打点妥当后的白榆把爱女遣了走,独自一人走到后花园中。她还有一些别的事要做。
老人颤巍巍地坐在老藤椅上,面前是一个及踝高的火盆。她将手中的火柴擦亮,丢进火盆里去,引燃了其中的火信——是一厚叠泛黄的书卷,纸页中娟秀的英文字符洇开岁月的尾纹,标记出精准的音韵。
她一张一张烧她的信,火光吞噬中,一些断裂琐碎的晦涩诗文,间或在眼前闪现:
“沉在荆棘扎肤、皮骨烂溃的潭底,我只有一瞬间,曾祈盼过我偶然窥视过的光明。”
……
“鞭挞、烹煮、火滚与锤敲。毒蛇亮出锋利的毒牙,啮向脆弱的、愚人的细颈。大雨洗乱了世界的刻度,幻象是唯一有效的药引。厌倦了。
我不忍再看一眼这熬磨思念的光阴。”
……
“在炼狱火窖中仰望人间的岁月里,我很感谢,感谢你无私的荫凉曾收留了我的破败的诗心。”
……
“寿享百岁,子女拥爱,安稳过活。”
……
“忘记我。”
格外刺目的三个字。
书信逐渐燃尽,跃动的橙色光芒逐渐在眼前盛大、烁亮起来。她的眼沉了沉,而后从怀中摸出一个旧纸卷,捋展开,递入火堆,让炽烈冶媚的火舌舔舐上斯人花纹繁复的裙边。
那个人存世的最后一幅画像,也是她此生唯一一幅不曾见世的作品,终于在被尘压了数十年后,迎来了一场宿命般的燃烧。
苹风拂来,不知名姓的画影在火舌中纵情飞舞,升腾而起又逐渐飘远的青烟像是终于安了心愿、翩然长去的芳魂。那个人、那个笑、那件旗袍裙,一干血色浪漫情怀与沉博绝丽文章在容貌老朽的人面前逐渐焦灰、吹散。
她最后烧掉的是自己的札记,最后一页如是写着:
“And all that's best of dark and bright,
Meet in her aspect and her eyes.”
“我还记得她清冷、安静的眉目。”
“那一夜,她走进光华的夜色里。”
“至此,我余生的每一日都是遥不可及的归期。”
从此,这一桩年轻时的风流艳事,终于在她经久茂盛的古老记忆中落下了终篇。而没人知道的是,在她飘然离去的那夜之后,她的生命就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数十年的光阴不过呼吸一瞬,时间天地在她眼前变幻、扭曲、飞逝成灰色的倒影,而唯有那亘古绵长的爱意,始终在心底柔情流转。
闻冶瑰,倘若如今你还在世,是否曾有过半分愧疚薄待我?我竟这样念了你整整一世。
火堆旺过一时便要熄尽,火焰逐渐消弭,留下黑色残烬,隐喻一个不容置疑的终点。
她抬起头,看到与记忆中的故乡一般湛蓝的天空,一时间竟也提不起任何思念的情绪。思念的弦早已在她心底绷弹了一生,留下的,只有空蒙的徊鸣。
天空湛蓝。而无论哪里的天空都是同样湛蓝。
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个人的一切哀绝情绪。再漫长的人生,也只不过是顽石偶然落入了湖水,潭底的沉眠才是永恒的皈依,仰头望及的风景再盛美,终也都不过只是倒影。
可她还是如她所愿的那般,寿享百岁,子女拥爱,安稳过活。这一日,恰好是她八十岁的寿辰。
闭上眼,记忆又来。斯人的影像再度在眼底映写的清晰,那一夜,在炽白的车灯光中,她其实读懂了她的唇语:
生辰快乐。
我的小熊怪。
那时她说。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