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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凛冬已逝,春寒料峭。
我攥住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窗,筋脉突兀的如枯树藤般的手里沾满了焦黄的斑点,浑浊的尽是眼白的眸子无力地盯着皲裂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抠着指甲间那层油腻的污垢。
我挠了挠堆在头顶的枯草样的银发,从中捏死几只黑黢黢的虫卵,很自然地丢进口中,用仅剩的几颗黄澄澄的蛀牙机械性地咀嚼着,带动着脸颊间的褶皱产生阵阵规律性的颤动。
仰头的间隙,眸子被射进来的日光灼得刺痛,我挣扎许久才将身子从铺着草席的木头板上撑起来,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恍惚间踢翻了一只豁嘴的瓷碗,那只豁碗便直溜溜地在水泥地上打转儿,碗边上那层厚厚的油污透着亮儿,碗身的碎花纹显露出妖冶的光点。
我颤颤巍巍地挪到窗边,看着那群膘肥体壮的猪群,看着它们因饱满而下垂的乳头,看着它们欢愉地跃进泥汤里打滚。我聆听着那串惬意的哼哼声,心头竟涌出一股子嫉妒的滋味。
初春携着的凛风穿过铁窗肆意地灌进脖颈间,我拉紧身上仅有的生着霉菌的棉衣,苍老的头颅尽可能地往下缩,我从领口揪出一绺绺萎靡的棉絮,看着它们在风里流转飞扬,就像看见死去的老头子那缕昂扬的银须,虽刺挠却很温暖。
我的目光穿越铁窗,掠过猪圈,直勾勾地射向枝头上那朵绽放似火的迎春花。她孤零零地伫立于枝头,娇俏的花瓣向里蜷缩着,护着那羸弱的花蕊。
-2-
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滑进耳膜,我缓慢地转过身,躯体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
屋内不知何时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本就狭小的空间彻底没有了下脚的地方。屋内潮湿的空气霎时变得稀薄,我看着周遭驻立的人们张口喘息,胸腔此起彼伏的涌动着。
这些人无一例外的围在我的床边,嘈杂之音在这间幽暗的小屋里翻滚升腾。我扶着墙向着人群挪去,企图扒拉开这面密不透风的肉墙,手竟直直地穿透他们的身体。霎时我触电般地将手缩回,看着掌心密密麻麻的纹路,通体顿生寒意,胳膊上凸起片片鸡皮疙瘩。
我近乎癫狂的张着嘴,发出一种类似乌鸦般的刺耳噪声,期盼有人能看我一眼。未果后,我径直穿过他们温热的躯壳,瞅见潮湿的褥子下侧躺着一具孱弱的躯体。
这具躯壳瑟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攥拳,似乎掌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的宝物,那双阴森的眸子向外凸起,诡异地盯着阴暗的天花板。我凑近那颗裸露在外的花白头颅,依稀辨出那熟悉的容貌,只觉体内的血液迅速聚集于天灵盖,我打了个趔趄,重重地瘫坐在冰凉的地上。
那蜷缩于褥子里的老妪,赫然就是我自己。
邻街的张大娘推搡着人群费力地挤了出来,她帮我正了正身子,把那双布满老年斑的肉手覆在我的干涸的眼睑上。
她把白布盖在我身上,周遭寒意骤起。我如梦初醒,原来我,已经死了。
张大娘紧了紧鬓上的方巾,吸溜着冻得通红的鼻子,对着我早已冰冷的尸体携着哭腔的呢喃着:
“老大姐啊,你可真命苦。都说养儿防老。可你看看,你儿子都把你养在猪圈里了”
我颇想反驳她的言论,奈何自己是已死之人,只能看着她拿着碎花手绢用力地擤鼻涕。
-3-
我儿子长贵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自小到大就没跟别人红过脸,对我也算过得去。可自打他把凤霞娶过门,便对她百依百顺。
凤霞,我的儿媳妇。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平日总穿一身俗气的大红色外套,敦实的底盘走起路来飒飒作响,带动着胸前的两坨肥腻的肉花枝乱颤地跳舞。
她笑的时候,眸子凹陷在肉里,只剩两条缝隙,脸颊的皱纹迅速集结在泛着油光的鼻间,点点雀斑在鼻头上涌动。结着饭垢的嘴最大限度的向外张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焦黄的牙齿。
她嘴里储存的污言秽语数不胜数,常将那些挑衅的妇女怼的哑口无言,而后像只得胜的母鸡般扬长而去。
我当初就是看她体格好,屁股大才答应这门婚事,没想到却把自己带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她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儿,老头子死后,她以装修房子为由,将我驱逐到了猪圈里的黑屋。我那没骨头的儿子连个屁都不敢放,眼睁睁的看着他八十多岁的老娘在暗无天日的猪圈里享受“天伦之乐”。
-4-
大孙女悲戚的啜泣声将我唤了回来。我看着清瘦的孙女跪在床边,眸子红肿,轻盈的刘海儿紧紧贴在汗涔涔的脑门上。凤霞在她身后叉着腰厌恶地盯着满屋子的人。
她对着仍在呢喃的张大娘戟指嚼舌。
“呦,张大娘,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呐。老太太可是自愿搬到这屋住的,关我们家长贵什么事儿啊”
我看着她脸上绽放着冷艳的花朵,趾高气扬地摇晃着恼人的头颅,连带着蓬松的发丝欢快的舞动。眸里跳跃的好似利刃的寒光直勾勾的盯着众人,张大娘被这千刀万剐的寒光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顶着一头乱发的长贵佝偻着身子,怯懦的倚在门前,沾满黄土的布鞋犹豫不决地踏在门槛上。土黄而颧骨高耸的脸上隐隐发黑,显得那一条条沟壑似的皱纹愈加明显,嘴里叼着的烟头闪着凄凉的火星,映着下巴上冗杂的青须似镀了一层银似的冒着光。
夜渐深,银白的月攀上黑漆漆的幕布,投射着一束束孤冷的光芒。我在简陋的棺材前一圈圈的游荡,看着亲朋好友热乎朝天的打牌。远处的茅屋盛开着葳蕤的灯火,乱草中聒噪的虫鸣湮灭在火堆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
-5-
出殡日,久违的是个艳阳天。
日光灼得我通体刺痛,仿佛要把身体里的湿气都吸干似的。我跟着送殡的人群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漫天的土黄色纸钱浩浩荡荡在风里飞扬,飞进大孙女冗长的发丝里,飞在柳树翠色的枝桠间,飞过漫长的没有际涯的田野中。
长贵和孙女跪在我的坟茔前涕泗横流,眸子下缀着仿佛千斤重的黑眼圈。凤霞面无表情跪在长贵身后,在串串恸哭声中,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似被鱼雷炸醒似的,五官以及其扭曲的姿势蜷缩成一团,稀疏的眉向下耷拉着,接着声声盖过鞭炮的哀嚎声从涂抹的玫红的嘴唇里蹦出,惊飞一群枝头上惬意咂食的麻雀。
半晌,她仿佛苦累了般止住了哀嚎。整了整耳鬓的青丝,掏出靓丽的手绢擦拭着那根本不存在的泪珠子。我瞅着她干巴巴的脸上翘起的朵朵皮屑。呵,好一个光打雷不下雨呐。
头七的晌午,凤霞窝在她们明亮宽阔的卧室里,揉搓着吃得肿胀的肚腩,一圈圈地舔舐着嘴角泛着光的油点子。
末了,她谨慎地关上房门,蹑手蹑脚的褪下裤子,从那肥硕的粉色大裤衩里摸出一摞被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钞票。她捻着唾沫灵巧地数着一张张鲜红的票子,脸上涌动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这老太婆,还算有点用,临走还让我挣了一笔”
我看着她脸上愈发浓烈的腌臜笑容,心头被搅拌的翻江倒海。我径直从屋里穿出,在浩大的天光里,我觉得身体愈发轻盈,透明。
我仰头看着枝桠上那朵粲然的迎春花,终究还是被呼啸的风体无完肤的掠走了。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