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外两个男的叉开腿坐着,一个女的也是那样的坐姿。
他们脸上的世界是荒寒的。没法子,这附近就他们一个店,修电车的。
“我们充气。”
“自己把塞子拔下来。”那个女的说,声音混沌着,嗡嗡的,我还听得清楚。
俯身拧后轮的,丫头管着前轮,不小心,插头掉了,里面的电池不安分地在地上蹦跶着,静止了,三个,圆圆的,还有一个细小的灯泡也落出来了,赶紧捡来往里安放,怎么装呢?呆着。丫头一把扯过,照着手上的样本,转了几下,一枚一枚,电池置入,“真烦,我看你真烦啊。”嘟囔着,她把小灯泡装好了。我忙付了钱。
她推上车,头也不回,“真烦。”发出闷闷的声音。我无趣地跟在她的后面,无语,缓了脚步,任她撇开我很长的距离。
我抚着自己波涛汹涌的内心,觉得她的身影渐渐模糊,以致不见。我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回放着她近乎冰点的话。如果我动作灵便轻快,一切都将是温情的,正如她和我的来时路。可是我却没有侍弄好这小小的环节,意外先于把量到来,当着叉开腿的好几个人,你慌忙着收拾残局,却在慌忙中无措,你的慌乱笨拙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出丑剧,当然他们以你为丑只是满足了自己的优越,而你的孩子,却没有办法不以你的丑为丑,在别人的冷冷旁观里,她必须站出来,她站出来的目的不是护佑你的难堪,而是像她自己遭遇了难堪一样,不然她何至于迁怒地喋喋连声。
那一刻,我有巨大的惊异。惊异我们十多年相伴的关系抵不过这一瞬的兵荒马乱。
我能冲着她这样啸叫吗?我养活了你十多年,从来没有嫌弃什么,就这一件绿豆大的事儿,你就如此嫌弃我来着。现在我盯着这句话,横竖能够看到里面臃肿着不平之气,怨艾的。我想着当时自己说出这话的时候,她不是推着车在走,而是撩开衣服,直接跨上车,绝情而去。我也只好,目送,芳尘去。
瞬间,我想到了很多父母遭遇的寒流,那寒流正来自于至亲的孩子。丁立梅笔下那个高大挺拔的男孩,他的矮小伛偻的母亲,男孩经过目光的丛林时走得很快,母亲艰难地跟在后面跑,儿子没好声气地对着母亲吼叫:谁让你来的?东西我自己会拿。他提了沉甸甸的东西,挣脱母亲的手快步离去,留下母亲一纸剪影,目送儿子,很久了,才一步一匍伏地走了。
安宁笔下那个读大学的女孩,他的父亲就在一墙之隔的工地干活,却从来没有来找过她,直到那天晚上,他喝了点酒,又被保安欺负,在一群民工的怂恿下,终于在礼堂门口喊出她的名字。最终,在人群的拥挤里,她没有回头,迅速地走开去。她没有回头,是源于卑微,父亲的躲闪,是源自对她最深的爱。
自己何尝没有如此过呢?母亲打麦子的时候,站了十多个小时,在打麦机隆隆的亢奋里,母亲撂下麦穗提着裤子跑开了。听人叨咕说小便失禁。“干活呢,真是晦气。”人群里有人埋怨道。“真是丢人。”我紧跟着附和道。
就是文学家朱自清北上读书,父亲忙着和脚夫讲价钱的时候,他不是觉得父亲说话不大漂亮,非得他自己插嘴不可吗?
嫌弃自己的亲人,不仅是你,是我,还有他,也不管你是男是女,都宁可让父母的爱如秋风秋雨一样煞人,也不愿意伸出温情的臂膀给予勇敢的接纳,这到底是为着什么啊?无意间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一个人具有非常稳定的自我价值观,就不会因为外界的否认或者质疑而有所改变。我好像豁然了。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他的价值观还在形成阶段,很容易被外在的环境和他人的评价所左右,他非常在乎外界对自己的评价和认定。他活着别人的目光里,尤其是同龄人的目光里。当周围的人以外在的东西,物质的东西作为衡量标准时,凡是和这个标准有偏差的都是他的梦魇。父母的笨拙,丑陋,贫穷等等都是令他尴尬的泥淖,为了避开这种尴尬,他们会活在臆想里,比如要是我爹是谁谁,我妈是谁谁就好了,臆想毕竟是空的,臆想不成,那就逃离。
什么时候才可以改变这样悲凉的存在呢?我在母亲丛生的白发里感受她一路的艰辛,一路的付出,无怨无悔,汗涔涔泪潸潸了。朱自清在父亲的书信里,泪光莹莹,愧悔自己曾经的自以为是。我们相信爱的走向不是孤独的,它绕过荒原淌过草甸,最终会以回流的姿势浇灌我们的蒙昧。可这要隔着多少光阴的沉淀才能回望啊!
丁立梅在文中说:父母或许贫穷,或许丑陋,或许木讷,可是,他们的爱,一样醇厚,一样珍贵,因为,那是血浓于水。你的叫嚷,是对他们爱的践踏。我知道很多孩子读到过这个句子,他们凝重的表情告诉我,这样的语言不啻惊雷,轰然炸开他们虚空的内心,重新建设自己的观念。孩子,或许你还没有读到过吧。不然,你怎么会让自己的背影默默飘远呢?我们之间的空白需要什么东西来填补呢?孩子,我内心即使波涛翻滚,但是我还是拒绝对你啸叫,我怕你撩开风衣,一步跨上飞车,徒留影子陪着孤单的自己。何必如此?你的逃离是一种决然的态度,我又何必不选择一种安静的态度。终是喑哑,听心潮拍岸。我固执地在路上,安静地走着,一个人,看似茕茕的样子,其实潮水已然退去。我不想对你有任何的怨艾,也不抱着任何委屈。我执著地相信,我们之间的空白只是生活的故意手笔,那是一个艺术的留白。我还执念着这世上最好的爱都是像夕阳一样沉默着收尽苍凉,走向悲壮,明天它还有力量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