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崇尚“好男儿志在四方”,青春年少就应该四处闯荡。
后来相信“钻石宝地”,财富就在自家后院、而不是在远方。
游历四方、固守家乡,哪一种活法才是正确的呢?
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
活法无所谓对错,各有各的无奈、也各有各的精彩。
同一个村子长大的人,这一生基本没有离开乡镇。
尽管记忆已经遥远,但我仍然能够一口气说出许多名字。
刘世千、刘伟、楚忠顺、楚友治、楚日杰……因为,这些人都是我的“发小”。
我的故土,是山东省潍坊市安丘县赵戈乡石崖子村。村中有泉,村东有河;村子不大,三面环水。
小的时候普遍贫穷,工业制品的玩具是不可能有的,我们能够一起玩耍的也不过是些地方特色的游戏:碰拐、摔宝、打尖、挤夯、赶汼、水仗、火柴枪、抓石子、踢卯子、跳格子、溜铁圈……哈哈哈,这些词,估计很多人看不懂的吧?
特别记得楚忠顺。在我们那个年代,男生和女生是不说话的,一说话就会被人骂“流氓”。但是作为班长的楚忠顺却硬生生打破这一怪相,让所有小伙伴都在一起愉快地玩耍。
特别记得刘世千,他是我们所崇拜的才子。当时有一位责任心很强的老师,叫做楚忠诚,楚老师带领我们去爬山,要求我们回来以后写首诗,结果只有刘世千一个人写出来了。写的是什么,估计他自己都忘记了,但我忘不了当时大家那崇拜的眼神。
当年我们都是小孩子。但是现在,这些“小孩子”的孩子都不能算是小孩子了吧?我上次回家的时候,发现这些发小仍然生活在出生时的村子里,终此一生基本就是在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晃悠。
他们跟我讲:“还是你厉害啊!走过大世界,见过大世面。”
我却是做房地产的职业病又犯了,瞅着他们前有菜地、后有果树的家,暗暗评估这样一套独门独户、几百平米的四合院,如果是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分别会是多少钱?
在镇上认识的人,这一生基本是“以县为界”。
初中,大概就是一个人告别童年、成为少年的节点。
离开村庄,到达镇上,应该就是一个人走向世界的开始。
随便百度一下就知道,“镇”是世界公认的最小城市单位。也就是说,当“赵戈乡”成为“赵戈镇”的那一刻起,赵戈村就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而是正儿八经的城市。
乡镇就是国家的缩影。
首先,乡镇虽小,却囊括了所有的国家机关,党委、政府、法院、派出所、车管所、邮局、电信、医院、水利、银行、公立学校……即便实际没有用,那编制上该有的也得有。
其次,乡镇的歧视链,也是全国的缩影。北京人看全国都是基层、上海人看全国都是农民……在乡镇上,镇府所在地的人习惯性俯视,大村庄出来的人也自带优越感。所以,我在镇上读初中那会儿,经常会听到一句骂人的话:“小庄子里出来的人家”。
当然,不管在什么地方,天生烂掉下眼皮、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永远都是极少数人。当北京老太在地铁上高呼自己“正黄旗、正儿八经北京人儿”的时候,大部分北京人也是深以为耻的。我念念不忘的那些初中时代的好朋友,董桢初、张惠玲、张克东、张金枝……都跟我一样是“小庄子里出来的人家”,但张明顺、李霞、孙玉平、张廷霞……他们都是来自两三千人的大村。
初中毕业,继续求学,短暂地离开家乡。但是在学业完成之后,十之八九都回归了自己户籍所在的乡镇。有人做了教师,有人进入政府机关,但是毫无例外都可以听到熟悉的乡音、吃着熟悉的家乡菜。
离开赵戈镇,去了其他的乡镇,已经是可以谈论一阵的话题;如果离开安丘县,去了更远的地方,那足以是轰动一时的地域性新闻了。
不要说婚姻是围城。乡镇不也是一个围城吗?一生局限于乡镇的,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像我这种在外漂泊不定的人,却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在县城认识的人,这一生基本没有人离开地级行政区。
初中毕业以后,我就读于县城的“安丘县师范学校”。
真的是“小庄子里出来的人家”啊!初到县城,就已经有了“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过马路看个红绿灯都战战兢兢。
安丘县东部是平原和丘陵,西部却已经是沂蒙山余脉。来自西部山乡的同学,跟我们从东土而来的同学已经有了方言差异。
比如我问一个新同学:“你是哪个乡的啊?”
他说:“老子!”
真的没有骂人,他的乡镇,真的是叫“老子”,不过是第一个字读二声、第二个字读轻声。
可能是因为太容易造成误会了,所以这个“老子”现在改名了,叫做“柘山”。额,似乎还是有点生僻啊!柘山,[zhè shān],柘是桑树的一种,这个乡镇多山、而且盛产柘树,所以就叫做柘山。李志现,还有超级大美女李凤鸣,都是柘山乡的吧?
安丘师范的校训,只有普普通通八个字:学高为师、身正是范。正因为对这八个字深以为然,所以我才在做了八年教师之后逃跑了。我这一生,学不高、身不正,遇善则善、遇恶则恶,无视褒贬、快意恩仇,这性格说的好听叫江湖气、说的不好听叫匪气,做老师也只能是误人子弟。
93级二班,37人,除去英年早逝的程财,再除了我这个另类,好像其他35人都在教育岗位上踏踏实实奋斗半生了。
一多半回到了少年时期的小镇;一小部分留在了县城;极少数突破县域,冲进了地区级城市潍坊。
何为命?其实我们大部分人都没有报考师范,我都在师范读了快一年了还没有弄明白师范是干啥的。我们考学那会儿有个词叫做“调剂”,没有人敢填写“不同意”,因为考学真的是太难了啊!现在每个村每年都要出好几个大学生,可我们那时候整个赵戈镇也不过只有8个名额!
一个“调剂”,只是非常偶然的事件,但这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这是时代烙印,不取决于我等小民的意志。
在地级市认识的人,这一生基本是在省内游荡。
我的学生、也是我干兄弟的妹妹,赵戈村的李婷同学,大学一毕业就去了青岛,落地生根了。
青岛与潍坊,都是地区级城市。但众所周知,青岛可比潍坊发达多了。据说青岛一直都想独立成直辖市,当年以微弱劣势败于重庆,一直不甘心呢!
你注意到了吗?在那个中专生和大学生“包分配”的年代,中专生最差的也是沉淀到乡镇、而大学生一般都会到县城。后来不包分配了,但与“不包分配”同步而来的是“城市化”,所以大学生仍然会往发达的地方跑,一般不会折回原来的小地方。
我对于潍坊,一直就是过客,从没有在这座城市长期工作和生活,但是这不妨碍我在潍坊有很多熟人。能够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地级市的人,视野通常可以扩展到省。在村子里的时候,从我的村庄到赵戈村是7里路,觉得好远;但到了潍坊会发现,从潍坊到安丘这60里路一点都不远。
据说,阶层的突破,至少需要三代人的积累。李婷的父母,都是赵戈村的农民,李叔叔种植的猕猴桃超级好吃。到了李婷这一代,已经变成青岛人了;赵戈村仍然是她的牵挂,有爱她爱到宠溺的父母和大哥,也有她熟悉的生活场景。第三代呢?李婷那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已经是一出生就是青岛人了,赵戈村不过是传承在记忆里的一个故事。
城市正在扩张,农村正在消亡。
很多年后,这就是历史。
出省以后认识的人,这一生基本是在全国横冲直撞。
我的名字有很多。
在村里,我是“楚龙涛”;在赵戈镇,我是“楚新义”,在潍坊范围之内,我是“楚海龙”;出了山东省,我是“落云居士”。
一旦出了省,那么广东省与黑龙江省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我都没有去过,一无所知;反正都是坐火车,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
我离开山东,选择往南走,是因为抓阄;第一站是南京,仅仅是因为钱不够,只能买到去南京的票。如果当时再多一点钱,我肯定会直奔海南的天涯海角了。
南京之后是中原,中原之后是塞北;塞北之后是西域,西域之后是大西南……狼奔豕突好几圈,目前是在广东深圳。以后还跑吗?不确定,俺家优优说了算;她想去哪,我就陪着去哪,反正去哪里我都觉得挺好,有饭吃就都是好地方,优优在的地方就都是好地方。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我远离家乡,变成四处游荡的野狼,我能接触到的大多是野狼了。
我在北京原乡美利坚那会儿,所在部门叫“品牌中心”,全部门23个人,分别来自16个省。北京、福建、山东、湖北、台湾、河南、内蒙古……全部来自五湖四海,唯独没有本地人。后来沧海桑田,渐渐相忘于江湖,但毫无疑问我们又分散于全国了。
偶然相逢,便是一段难忘的美好时光。
一声再见,便是再也不能相见。
在国外认识的人,这一生基本是在全球游荡。
何谓老乡?
在县城读书,同一个乡镇便是老乡;在潍坊遇见,同属于安丘县便是老乡;飘荡于全国,一听山东话就眼泪汪汪;在这语言障碍显著的江南,能够听得懂家乡方言就是老乡,统称为“我们都是北方银”。
一旦出了国门,老乡就切换成了更为深沉的词:同胞。叶碧怡,是我在国外认识的同胞,都是穷游,都是自由行。回国以后,直到现在都偶尔会有联系。我一直难忘她给寄的桂花酒,桂花是自家院子里的,他父亲自己酿制的酒。叶碧怡辩解说:不是桂花酒!但到底是什么酒呢?她也记不清了,哈哈。
国籍并不是界限。我在泰国清迈玩一个层林大冒险的时候,泰国导游突然说:“看,外国人!”我一看,是一群欧美游客。我好奇地问:“你是泰国人,我是中国人,我不也是外国人吗?”
导游小哥很认真地说:“他们都是白种人,你不是,你跟我一样,所以你不是外国人,我们是同胞。”
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事情:去国外旅行,一定要先了解一下当地的习俗和法律!我在曼谷,跟所在酒店的前台小姑娘聊得很投机,她的名字像大部分泰国姑娘一样只有一个字,叫做“莹”。小姑娘不光长得贼好看,还特别热情,邀请我去她家里吃饭,我还真就去了,连住带吃,足足一个星期,然后我开开心心去了其他的城市。结果我回国以后,莹的同事给我发邮件,大骂我渣男,还说莹哭了好几天,眼睛肿得都不能上班了。后来经过同事提醒才知道:泰国法律有规定,可以“短暂结婚”;而我所以为的“热情好客”,就是中国的“见家长”
……额,如果不是我跑得快,那么结果只有三个:或者被迫倒插门、或者被打断腿、或者变成一个大姑娘。
莹是曼谷本地人,毕业于泰国皇家女子学院,听说现在已经去了巴西,做了翻译;曾经当面夸奖我英语讲得好的法国小哥,去了英国,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英国人的英语不地道;被我“带坏了”的加拿大小帅哥Teler去了越南,还是做英语教师……
世界说大也不大。从一个国家到另外一个国家,跟去邻居家串个门,有多大差别?
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落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园。
云南的古茶树,扎根在同一个地方,一过就是几百年。
古茶树“固步自封”,蒲公英的种子又何尝不是“以风为牢”?
你说我“有魄力”,可以游历天下。
我看你“有定力”,可以固守一方。
无论是走是留,又有谁不是在画地为牢?
只不过,“牢”有大小。
只不过,“牢”也有不同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