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相框倚靠在奶奶的深棕色床柜上,黑白色素交织出的爷爷露着憨厚笑容,嘴角褶皱条条,眼睛眯得似是看不见世界的苦难,亦或是没放在心上。奶奶撑着臃肿的身体微微前趋,好让昏黄的眼睛瞧清照片上的纹理。一层悄然铺开的伤感自凝眸散出,裹满苍老的皮囊。
“嗐———”一声叹息划破裹层,奶奶的眼角挤出晶莹。
奶奶先前有过一次婚姻。她和前夫和当时平常的夫妻一样,是经媒人介绍见面的,双方了解对方家境后都没有异议,于是婚姻便草草定下,只待礼鞭轰响的那天。
婚后日子平淡如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奶奶是一名火车售票员,曼妙的身姿在人群中焕发着青春的朝气,明净的眼眸在颦笑间灵动。当时尚且未婚的爷爷路过,无意瞥了她一眼,身影自此印在脑海,青春激起的波澜在年轻懵懂的心里漾起。一条隐秘的线将两人的命运牵扯缭绕,当事者都浑然不觉。只是爷爷偶尔会在梦里重温那个迷醉的画面:微涟起伏的海面上有一张远远的帆,她明净的脸缓缓与蓝天海水交融,那层带有她眼波的浪敏捷地拍打木讷的随风帆船。
奶奶的丈夫是个实打实的农村壮汉,胆大且能干,跟着生产队把土地收拾得整齐肥沃,庄稼旺盛。婚后的几年时间,丈夫物尽其用,响应政府号召,抓紧时间搞生产。奶奶陆续生下三个孩子,身子不堪劳累有些走样,却依然风姿绰约,引人注目。
原本以为生活的溪流会平缓地流下去,哪怕有尘沙掺杂,也抵挡不了柔水的裹挟。谁知一声响彻大地的雷声将这个平凡的家庭割裂,将处在青春与锦年交替边界的奶奶推向黑暗深渊。
那是一个慵懒的,惹人迷睡的夏日午后,奶奶和孩子们在屋里酣睡,丈夫在院子的角落光着膀子用铁锹挖坑,他想挖一个冬天储存白菜的地窖,以保家人温饱过冬。
突然,铁锹挖出一个圆不溜秋的铁蛋子,男人好奇,放下铁锹把它拾在手里,搓去铁球外面的湿润泥土。是一个日军侵华时遗留的手榴弹,雷环已经拔去,只待那致命的一敲。丈夫没见识,年轻胆子大,琢磨里面一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找一块砖石去磕它。
一声久违的巨响划破了村子的宁静,传递遥远时代迟来的硝烟与血腥。
奶奶懵然坐在地上,睡眼惺忪,在孩子们的嚎啕中呆望那片鲜血,梦境与现实交织缠绕,她捋不清这闯入的一切。
爷爷家境贫寒,三代贫农,兄弟姐妹众多,全家人常因粮食不够饿肚子。爷爷年龄最小,因此得到家人的关怀照顾,却也是皮包骨头,营养不良,但好歹没像两个哥哥一样早夭于三年自然灾害。
爷爷到了成家的年龄,他的父亲托人四处打听才寻得一个不太嫌弃家贫的女子。爷爷和人家见面时羞红了脸,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他在媒人家里如坐针毡,都不敢瞅对方一眼。人家倒觉得人老实挺好,过得踏实,而且爷爷长得五官端正,还算俊俏。
和奶奶一样,爷爷的婚也结得未多加思考:有人不嫌家贫肯嫁过来已经很不错了。领过结婚证,婚礼办的很简单,村民们聚在一起吃个大锅饭,磕着瓜子唠唠嗑,该欢呼欢呼,该鼓掌鼓掌,一场婚姻大事就这么应付过去。可爷爷把婚结得像是自己在雾里,他所期想的画面迟迟未现,那幻梦里的波浪伸手触不到,只能凭无端的臆想满足自己的向往。
喧嚣过后,生活步入正轨,只不过家里又添了张嘴,勒紧裤腰带才能将就着过活。家里人多,大队分来的粮食往往不够吃,新媳妇觉得在这受了委屈,老是和公公婆婆拌嘴。爷爷对口角保持沉默,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这个女人,但还是尽量把自己碗里的饭偷偷拨给媳妇。媳妇却依然心存怨气,和家人之间的矛盾愈加严重,逐渐发展为肢体冲突,大队里多次派人调解都于事无补。在一次与嫂子之间的冲突中,媳妇用剪刀威胁着自杀,大骂爷爷窝囊废,终于,爷爷心里的怒火从沉静的表面迸发,波浪在汹涌的海面乱舞,木讷的帆撑得圆鼓,船摇晃不已。他一把夺过媳妇手里的剪刀,丢到井里去,然后一巴掌响亮地扇在媳妇脸上。哥哥嫂子们都愣住了,媳妇也含着泪望着爷爷,爷爷依旧不发一语,只是沉默着走进屋,像是龙卷风中心的暂时平静,把媳妇的东西一件件认真地拾掇到一起,用被单包起来吧嗒一声丢出屋门。
媳妇被爷爷决绝地赶走了。办离婚证费了一番周折,克服亲友们的劝说和阻拦,这个家庭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可爷爷的话比以往更加少,他时常在地头独自凝望天空,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所想,内心所盼。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爷爷的伯父是村里的支书,他听闻此事后扼腕叹息,责怪爷爷一时糊涂,白扔了难得有的媳妇,爷爷却坚决不认错,用其叔父的话来说:脾气倔得似一头不肯拉磨的犟驴。无奈,伯父便替他往邻村张罗,但任谁听说了爷爷家里的窘况都直摇头。
就在这时,爷爷经人介绍认识了丧夫不久的奶奶,奶奶正处在落魄的境况,瞳孔被迷惘充斥,怀中抱着几个月大的小女儿,两个略大些的男女孩童拥在她的膝间。爷爷与她的目光相触,曾蓦然间泛起的涟漪再次袭上心头。原来是她。爷爷的神经拉的很紧,海面的浪时起时伏,连他的呼吸都不太自然,头脑有些微微发醺,不安搅得耳朵都失去了灵敏。介绍人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爷爷恍恍惚惚看着奶奶那张衍出陌生的消黯脸庞。她的眼睛垂得很低,没有先前少女的羞涩青稚,多的是历经磨难后的疲惫哀愁。她膝旁的儿女好奇且警惕地望着他,仿佛对他将带来的一切做好了防备。
介绍人让他们单独谈一谈,抱起婴儿唤着她的儿女走出房门,男孩回头望了爷爷一眼,那眸子中的寒光谁也没注意到。
气氛陡然紧张,爷爷缩着身子头低成垂柳,摆弄着裤子上的毛线,局促不安。奶奶试图破开尴尬,问他是哪里人,多大年龄,即便她心里很明了。爷爷回应查户口般一一如实回答,奶奶干瞅了爷爷半天,实在找不出还有什么要问的,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你嫌弃我吗?”爷爷仍脸红着低头,闷声闷气地说了句:“你要不嫌弃我们家就成。”
气氛再次尴尬,极其细微的声音在海水中游动,双方陷入语塞僵局。恰好介绍人开门进来,笑脸相对。双方对介绍人的询问都点头表示肯定。
这次的婚姻没有所谓的典礼,奶奶很快就携着儿女入住。家里忽然多出几张嘴,这下要比勒裤腰带还得省吃俭用。爷爷有了先前的经验,处处关照着奶奶和她的子女,幸好奶奶没有小女人的小家子气,在生活中不太计较得失,所以一家人在一起还算得上其乐融融。起初爷爷对孩子们带来的热闹和烦琐很是不适,孩子哭闹嬉笑,没做过父亲的爷爷只觉耳边嘈杂,对他们谈不上丝毫欢喜。并且奶奶嫁过来后,爷爷也没再发现自己有之前和奶奶初遇时的美好躁动,当时觉得世界都被席卷而来的柔水磨平,只剩奶奶亮莹莹的眼眸在闪动。那双年轻纯澈的眸呢?爷爷眯着眼在奶奶脸上小心寻找,发觉它早已潜入生活的淖。失望仿佛一瓶打翻了的浓墨,洇染得海水失去蔚蓝的色。
他沉默着望着妻孩,青春所编造出的爱情罂粟在现实面前落满灰尘。
但奶奶是爷爷曾期盼的女人,这一点毋容置疑。
奶奶带来的儿子是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他六岁的年龄已经能辨清生死的区别,父亲惨死的场面在心里镌得深刻,他不接受爷爷作为另一个男人来接替父亲的职位。爷爷瞧得出那层隔阂,哪怕他时常不回答自己的话也不会去生气,爷爷知道他幼小心灵受过伤害,不想让它再萌出仇恨。
夜里,爷爷抚着奶奶疲倦的手臂,触觉是如此真实,他端详奶奶爬有皱纹的额,灰暗的梦渐渐腐化碎裂,海水蒸腾,只留下大块干涸的海底和即将搁浅的帆船。
不久,父亲出生,爷爷和奶奶终于有了结晶。奶奶默然望着医生怀中初生的婴儿,熟悉的疼痛在体内回荡。她闭上眼睛,只想用沉睡缓解疲惫。
爷爷兴奋地抱住婴儿,耳朵紧贴父亲的躯体,他听到自己的血液在流转,承载着遥远的原始呼唤。
爷爷用大队送来的鸡蛋做出蛋羹,一口口喂着躺在床上的奶奶,奶奶睡眼朦胧,露出少有的餍足微笑。
这便是生活了吧。爷爷心想。剔去青春幻想的赤裸裸的现实,爷爷终于要与它妥协。
日子仍旧以流水的姿态前进,它水流的来源神秘渺远,爷爷耐心追本溯源,最终发现它在抽空那片嫩绿色的青春海洋。河流不该流入海洋吗?爷爷心存疑惑,但事实就是如此,任你的海洋多么浩瀚宽广,最终也要被河流一点点汲去骄傲。河流是一条渺小的蠕虫,把不放它入眼的海洋啃噬干净。
爷爷要顺应水流了,他撑起帆,掌着舵,平静地驶入逼仄的溪流,回望残缺的青春汪洋,它已然成了一片模糊的沼泽。
儿女们在生活的水流中海绵一样膨胀,爷爷和奶奶的面颊被水刻上细纹,发丝的魆黑被水冲散,直到爷爷的血管被河流淤泥拥堵的那天。
爷爷患的是脑血栓,那年他六十出头,爸爸已经成家,叔叔也有了自己的儿女。爷爷半身瘫痪,意识逐渐散入水中,在河底生出墨绿的水草。那是他青春的记忆,饱含幻梦与辛酸。
他去世前全家人守在床边,我不知道这具意识飘散的躯体里还是不是爷爷的灵魂。但他失去意识后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感觉身体里有某种东西在回响,我捂耳倾听,一种类似水流声的声音在体内穿行循复。是海浪还是河流的水花呢?
我想问俯身看着遗像的奶奶,却蓦然看到一滴晶莹自她干皱的眼角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