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是我偷来的时间。
我故意喝点咖啡,以便在夜里翻来覆去;糊涂,清醒,交织思虑。人啊,他有时是多么肤浅!他不知道何时是真,何时是假;甚至不知道何时是他肉体,何时是他自己…
青年时他放纵,而且是理所当然地放纵。明知道有些事不该做,却一直在做;有些事迫切需要去做,却又偏偏不做。他习惯,习惯像一条臭虫死死地黏在他身上,像他一窝乱糟糟的头发里怎么也除不尽的虱子——那么那么讨厌!他肯改!但也只在奇痒难忍时,轻挠一挠,拨弄一拨弄…并不动真格。等睡上一大觉,等新的太阳升起,新的月亮升起,他只是这样痴痴地等,而不晓得等些什么。或许他想着过去,懊悔不尽;或许他念着未来,澎湃不已。似乎这样,他就能去除一身的霉味,教虱虫不敢再招惹。可惜他永远在最好的晨光里沉沉睡去,闻不见那除螨的阳光的香气,而在最深的夜里醒来,孤傲地品一品凄清死寂的滋味,品出人生真谛的一通胡思乱想。他的脑子里永远是筹谋,筹谋下一天,下一周,下一月,而至下一年。精神世界里未来的他,是好好学习的他,是出国留学的他,是一众亲朋好友引以为傲的大人物的他。想着想着,他把自己想得感动得热泪盈了眶。于是又不免去忆起过去的岁月,如果那时,他是说如果,没有放纵自己的不进则退,没有被恋爱迷住了眼,那么成功也就容易得多!何至于此。
他永远不懂,当下是什么,什么是此刻。他永远不懂,活着是什么,为什么而活。他的人生,简直被自己添上了太多虚幻的色彩,像不值钱的玻璃,像掉价的水晶,在朦朦胧胧中隔离了世界,丢失了真我。没心没肺地,笑着,闹着,无聊着,装睡的人,没人叫得醒。漠不关心,不关心自己,不关心别人,他最拿手的,是冷笑。这一笑,从春天到秋天,冬天到夏天,使得漫长的人生,瞬息万变。他无感,因此不惧怕失败,因为梦想就是个笑话,脑海中的高楼大厦,手挥一挥,轰然倒塌;他无感,因此从不去珍惜,或许失去那一天,他也知道什么叫刺痛。他就这么,麻木,无血,地存在过,来过,没有一丝丝温热。像印在灰尘上,一个轻飘飘的脚印,被风拂过,从此便没了踪影。
或许某天,或许是已到中年,终于等到他忙活起来,没有时间再思索。这时他便更应该哭泣,哭泣自己像一个毫无目的的陀螺,转不停。然而这时,他已没有时间哭泣。现实会主动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教他无法再去构建脑中的虚拟世界。巴结不够的上司,吵闹不停的娃,完不成的业绩,掉不尽的发,都使他在夜里更加翻来覆去,空洞洞的灵魂,一如空洞洞的夜。烟气袅袅上升,一口泛黑的牙,两根泛黄的指,布满血丝的眼看向窗外的月,仿佛看透了生命的血色。
他依然活得匆匆,匆匆地乘地铁上班,匆匆地赶回家吃饭。他所想的事所要干的事,永远快于他的脚一步,因此他不停地追自己,分秒必争,分秒不差地追。没有空停一停,等一等,看一看,听一听…他跑着赶着,却相对地静止着;相对于流动的时间,他定格着;被几个标签,像定身符那样定着,在小小的圈套里、讨一丝安宁。他仍旧不知道,只觉得自己累,又是无怨无悔的累,他管这叫,生存的代价。毕竟,社会人的圈子,他还是好不容易把自己融了进去。他松了口气,打量着身边一抓一大把的自己,又振作起来,吹起一支愉快的口哨。
年轮轻轻地转动,他的暮年也该悄然而至。回望这不知是长还是短的一生,他自觉满意而又不甚满意。满意的,他毕竟幸运且坚韧地熬过了这么多春秋;不满的,那或许就是各种各样的不满了:事业的不满,家庭的不满,生活的不满…但此时,既然已退休,老了的身体拖着老了的心,他更愿少想,以便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死。他照样地不关心柴米油盐,照样地不关心国事政治,他没什么好关心——从来如此。自从老伴撒手先走,空巢老人成了他新的代号,他虽不盼着死,却也不盼着活。就这样一日复一日地混,同他年轻时一样。
晚年的他,或许博古通今,相对而言。他知道天上的宇宙,地上的山川,海上的航母,因着应试教育的功劳。但他也并不从来轻易谈论它,许是无人可谈的缘故。他的子女代代,同他曾经一样忙碌,并无闲情,只教他过年时看一眼去去生。于是更多时候,他独自在院子中,倚着一把老人椅,边晃边仰着脖子直看进深天里去,思索一思索,那里是不是真有上帝等着接应自己。上帝长得什么样子,或许也就是个同自己并无二致的,糟老头罢了。…他勉强地笑了一笑,满是暗斑的褶皱叠在了皮肤松弛的嘴角,动了一动,吐出四个字——“和平年代…”
夜深了,看星空,他睡了。—你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