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月日的渐长,姆妈看到村里人靠天吃饭,每天都是艰辛劳累,而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这样的生活,她不想把儿女丢在这块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地方当一辈子农民;也不想把自己的儿女双手双脚束缚在这儿的土地上。她想着这件事,她亲自奔闯了一次湘西行程,她就是带着这个信念硬是凭自己的闯的经验。要转化要改变,要到城里去,要到城市去!她拿定这个主意后,一直是放在心里的,从没有公开过,从没向任何人表露过。
她还是夜以继日地做农活,晚间深夜纺纱织布。老式的织布机在姆妈脚踩踏下,总是吱呀吱呀的仿佛一用力就会塌掉,然而并没有塌掉,而是织出了粗厚的白布。姆妈在深夜的晚上,在房间大桌子上,把雪白的棉花一片一片地絮到粗布里,然后一针一线地缝好,姆妈的手上、眉上、头发上都粘上了棉花絮,苦了半个月缝好了两件厚实的棉袄。现在是很难见到这种棉袄了。现在的羽绒服、太空服,五颜六色,款式新潮,看着很暖也好看,但再也没有手工棉袄一针一线厚实温暖的感觉了。那种清香的,厚厚的分量,全是棉花一丝一絮吸满了阳光的味道啊。
一天晚上,姆妈在昏暗的油灯下,手不停地收拾行装,微弱的灯光照得土墙更黑了,两双半旧的帆布鞋,刚做好的棉衣,也没有多的东西可以带了。姆妈准备好后,告诉我和大姐,要我们去湘西找父亲去。
临行前,姆妈总是背着我们流泪,红肿的眼睛,不舍的样子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终身难忘。那个令人悲伤的夜晚,我无法入睡,偷偷地躲着哭,心里清楚明天要和姆妈分别,也是从未有过的分别。姆妈一晚上没合眼,一会儿摸摸我大姐,一会摸摸我,交待着路上要注意的事,一边又忍不住抹去眼里滑下的泪珠,姆妈心里难受,苦啊。
第二天清早,姆妈送我和大姐到路口,我们搭了一辆敞篷的大货车去县城。车开动时,姆妈只是不停地流着泪挥着手,七岁的弟弟看着车越开越远,也哇喔地大哭起来。我和大姐也是噙着热泪,喉头发紧,强忍着不哭出来,向姆妈挥挥手,仰起倔强的脸庞,奔向去找我父亲的路上了!
我和大姐从醴陵坐火车到了长沙。长沙好大啊,这么多这么高的房子,这么宽的街道,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车,小小的我大开眼界。外面的世界是大的,是精彩的,是美好的。姆妈是对的,要我们走出来,要我们去新环境里去开创新天地,去奋斗自己的新生活。
大姐和我在长沙汽车站买到了去吉首的车票。我是半票,两人票钱一万元(旧币,现值一元)。买的第二天的票,大姐带我去找了个小客栈,两人一间,我感到很累,不久就睡熟了,也不知大姐是什么时候睡的。第二天早上,服务员来叫醒我们,说时间不早了,准备好去车站上车。
我们坐的是燒木炭的黄色汽車,要把装在車边長高的小锅炉里的水变成蒸汽带动蒸汽发动机驱动汽車往前走,车上满满的。汽车在宽而直的沙路上奔驰,外面刮着大风,树木不停地向后移去,乌云散去,雨并未下来,太阳也从云层露出脸来,旁边的高楼,房子也被阳光照亮了。路旁有不少树木,竹林。汽车的颠簸,外面的世界,使我的心情一直是欢快的,兴奋的。车到桃源了,要吃中饭,大姐问我想吃什么,我看有米饭、面条、大饼,乡下是没有这么多选择的,我选了面条,姐姐和我一起吃了面条。中饭后,车开入了山区,家乡有山,但没有这么高还连在一起的群山,车在山间盘旋,我也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后来只听到,到站了,到站了,休息了,明天再走。到沅陵官庄镇了。官庄镇是沅陵通往长沙、武汉、南昌,过湘西、川黔的交通重镇,来往的大车多,货车更多。湘西、怀化地方的农副产品运往长沙、武汉、南昌的多,外地的商品进入湘西也得从这儿过。
官庄到吉首,汽车一直在山中盘旋,也不知穿过了多少大山,天快黑了,车才到了吉首。吉首县湘西州的首府,是座被山包围的小城。大姐带着我到汽车站打听怎么去凤凰,服务人员告知,吉首到凤凰现在还未通公路,正在搞规划测量,百多里路是要步行的。
去凤凰的人多,有不少天南海北做生意的人,运货的马帮队也不少。百多里路要走两天,第二天,大姐和我随着去凤凰的人一同在路上走着。人很累,很疲倦,但想到走两天就可以见到父亲,心里高兴,心想走百里路不可怕,一定要战胜它。
路上,不少人在议论,蒋介石要反攻大陆,飞机经常撒传单,湘西还有不少残余的土匪活动,要多加注意。走了半天多时间,到了吉信,是凤凰的一个镇,正好遇上逢场赶集,有不少人摆摊点。大姐和我顾不上看热闹,只想快点往前走,早点到凤凰。大姐问我,还能走得动不。我说,还可以走的,要走。我们就继续往前走,大姐走到路旁问一个庄稼人,大伯,这里离凤凰还有好远啊?庄稼人说,大概还有二十多里路把,天要黑了,今天怕是赶不过去了。大姐又问了庄稼人哪里可以住宿。庄稼人给我们指了路,前面翻过小山坡有个青泥哨村,有住的小店。我和姐姐随着一些人一起往青泥哨村走,不久到了村里,找了个小小的客栈,住下了。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出山了,我和姐姐从小客栈出来,继续赶路。走了二十多里,终于到凤凰了。
凤凰县城,有保存得比较好的大石头城墙,红紫色的围墙,东门、北门的城楼也是红紫色的,大门上的铜钉发出油亮的光。我和大姐随着人流慢慢走着,过虹桥的时候,看到河边有座塔,塔下也聚集了很多人,还有不少人在河边沙湾处坐着闲聊。城墙里的街道都是青石板的,两边是各式商铺,买包子、烧饼、炒粉,买箩筐、刀剪的…依水而建的还有吊脚楼,璧连着璧,檐接着檐,连同楼后面的青山倒映在沱江清澈的波光里…
凤凰地处云贵高原余脉东侧,属武陵山区,万山重叠。一道水河从高山绝洞中流出,汇集了群山细流流入水城。在这有着一千七百多年历史的土地上居住着汉族、土家族、回族、苗族,苗族人口最多,大概占一半以上。多民族混居的情况造就了这里多姿多彩的民俗风情。以古城为中心,东出虹桥,西到池塘坪,北到沱江,南至岩脑坡,面积一平方公里,四周是一道古城墙,小城老街小巷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水光发亮。北门河碧玉蜿蜒如一条玉带,两道清流从深山峡谷中缓缓而下,从静澜门外永丰桥潺潺注入沱江。
大姐和我一路找到了凤凰县人民政府。政府负责接待的张海萍同志接待了我们,问清情况后,安排我们住下。第二天派人送大姐和我到了凤凰县第八区区政府(又称爱晚区),父亲在这里任副区长。
区政府的宿舍设在一个大祠堂里,父亲见到我和大姐很高兴,领我们去他的宿舍安顿下来,然后说,“好,好,你们都长这么高了,理英,你住一段时间就回去,帮着你妈照顾弟弟哦,称赖(我的小名)留下来,在这里读书”。
我一听,马上说,“不行,大姐不回去,要和我一起这里,姆妈说了,要我们在一起,大姐回去的话,我也要回去!”
父亲心里还是疼爱我们的,最后答应我的要求。大姐留下了。因为新场乡没有办初中,要去二十里外的阿拉乡才有中学,大姐一开始没有去读书,在区委书记家里帮着做家务。我到了新场小学读三年级。
(关于我的大姐,在前面第22-24回里有详细的描写,这里就不展开了。)
记得是一九五三年十月一日,新场乡逢场时(赶集),区委书记刘钧、副书记谭佑民还有我父亲一起在街头巡视时,我跟在父亲后面。刘书记把自己的配枪和武装带一起给我戴在腰上,当时我十岁,小小年纪背着刘伯伯的真枪走在大街上,觉得特别神气,威风!印象太深刻了,直到现在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也算是我小时候最开心的事了。
大姐和我到了凤凰后,父亲给姆妈写了信,告诉姆妈,我和大姐在凤凰都好,让姆妈放心。姆妈回信说,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带着我弟弟也来凤凰,一个家不能分开,不能隔得天远地远。一九五五年底,姆妈把家里的余粮和其他物品送到我祖母和大舅家,房子很便宜的过给了村民彭芝祥。带上仅有的一点点钱,牵着我的小弟弟,长途跋涉,一路艰辛地来到了凤凰。
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