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对面开了一家理发店。
那是一家很小的店,借高楼腹地,拥着日辉,远离闹市,避开桥段,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迎送着来来往往的孩娃,然后享尽清宁。店主是一个男人——或者说小伙子,未至而立之年,高卷时髦一顶褐发,脸柔谦逊,两颊肉而实,却装束谨慎,一丝平庸一丝圆滑,一幅饱经世故模样。他有一个贤美隐忍的妻子,孜孜不倦地拥着宁静生活——还有他们的儿子,领受中国式小教育生活的孩子。
某天晴阳斜洒,阳光刚好踱步到店门口,店内外明暗界线明显,似一半沾了墨的纸巾。柔和间一辆蓝色单车夹断影阳线,一个男孩一手遮眼下了车,打破原好的宁静。
门开了,店主弹过头来,带肉的俊脸挤出和蔼的笑:“欢迎。”男孩谦礼地点头回笑,随即收敛那一丝笑,默默就座。理发师娴熟打理好围布,拿捏上器械:“想怎么剪啊?”一脸和气。男孩望着镜中人出了神,随即对接上男人目光,示意剪短即可。
行云流水般,发型师揉捏着男孩一头烦恼丝,手起刀落,步步到位。男孩瘫成一堆泥,依赖般任着男人塑型,眼里只有镜中自己双懵眸。
洗礼结束,男孩回过神,出奇地凝着镜子:眼里挨着掠过几多乌云,显然他并不满意。他下了椅,掏着钱并挤出两句话:技术很好,谢谢。眼里净是真诚。店主推开颊肉笑了,一丝诚恳,坐一旁的妻子也报以恩笑,一丝迷人。男孩走了,上车前多看了一眼电脑桌上做功课的小孩,掠过一丝暖笑,满含忆念。
店里又归于平静,只是店内外色彩变得近似,男人与女人讨论餐点的声音飘渺随阳光沉下来。
一个半月过去了。一辆蓝色单车急不可耐又截在门口,这次没有光影线,倒是下车的男孩脸上阴郁界线明显,店主回过身竟似乎看不到男孩的眼神。
“怎么剪?”理发师柔中持刚,硬式问道。“跟上次一样,啊,”男孩瘫在椅子上,似乎想说什么,卡住了。
剪刀筱筱作响,小段沉默后,男孩郁着的眼似突然亮起来:“刘海不要太短。”发型师看着他的眼睛,包容似的笑道可以。这次结束后男孩没有说什么,卸下一句卑微的谢谢,便走了。顶着一头阳光秀气。店主目送他上车,满意地转身笑伴自己儿子去了,带着一股暖。
这之后,男孩每隔四五十天会光临一次这家店。他每次都顶着一脸阴郁进店,店主也每次都会一脸温柔地问好。发型师每次都精心刻着男孩的刘海,有时直,有时斜,有时左岔,有时右倒,有时精细更有时粗糙。因此男孩能够每四十天便塑造一个稍有不同的自己去见发型师。每次洗礼结束,男孩也都会阳光地洒下一句谢谢,然后收下店主饱含暖意的微笑。
弹指间一年半过去了,店门口阳光又被蓝色单车截断,但下车的男生一脸正气。
无需言语,发型师仍旧打理着男生的刘海,塑着他最喜欢的直刘海。突然发型师问道他的学历,男生眨了眨眼,顿了顿唇,说一个星期后自己将参加高考。发型师从容地动着手指:“这么快啊。”“我前几年也才毕业,小学校。”“为了生活才不得已出来。”“人生是要自己做主。”
男孩眼里又掠过几片云,他凝视着自己眼里的阴郁,一丝苦笑,突然开口道。“让你剪发很舒服。”“人纵有三千烦恼丝,手起刀落,剪完便明朗。”“我付以安全感的刘海,你给了它更多色彩。”一口气似填补一年来的所有沉默。
店主掸了掸围布,收下男生的钱和谢意,一脸祝福地目送他的离去。
一晃又一年半。中间男生来过两次,各带着绸长的秀发,但谁都记不清一言一语了。这天下午,男生又一次截着阳光驾着蓝风前来。
男生一脸断续虬胡,带着冗密一头秀直烦恼丝,笑谈好久不见。店主推开更为肉感的双颊,眼带暖意笑答是呀,好久不见。两人依旧老样子就座,无需言语便开始了洗礼。男生看出了店主的隐忍,不作问;店主看出了男生的沧桑,不开口。两个小伙子依旧扮着各自的角色。
店主突然不经意提了问,这么久来到哪去了,男生脱口而出,去了佛山——工作?不,上学。读多久的书?再不过一年半便出了去工作了。默然。突然理发师问了,够长吗前面?再短些吧……嗯,好吧就这样吧。男生看着自己的发丝,眼里又掠过几朵云,不过马上又明亮起来:谢谢。店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笑说慢走,男生便出了门。
这次男生回头望了一眼,带着笑,店主心领神会又点了头。再会。
男生漫上车,沐着阳光,想来这天气似乎一直没变,不若烦恼丝,断了再长,长了又断。骑行路上,突然想起店主说过一句话:“人若暂活得在平凡里,那么从平凡里寻得开心便是最利益的追求。”这像是男生自个说着道着的理论之一。
平平淡淡,只看云卷云舒,唯沐朝阳夕霞,这是男生静置的心境;但此次出行,截断理发店那束阳光的瞬间,他才明白,生活得之失之,全凭自己心灵:以为怅然若失的陀螺,其实还在原地打转,剪短三千烦恼丝,不过是为自己的新生作一股勇泉,泉迸而出,击三声鼓:一直,二明,三恒。
男生怅然而笑,乘蓝风顶蓝天,会别理发店直驰而去。
街边一家理发店,一家三口经营了三年有余,依旧清宁而饱沐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