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波 又一个葡萄
45号床的藏族大娘出院了,那天早上她和妹妹都穿上了传统的藏式礼袍,用藏语给大家一一道别,估计能够听懂的也只有特起一家,他们可以回答,其他病友都只有含笑点头,葡萄妹妹跑过去握了握大娘和她妹妹的手,平时难得一见的汪洋居然也在,大家一起祝福我进来以后第二个出院的病友。第一个是原来46号的藏族叔叔,他的出院是很让我难过的经历,现在的46号也是让我很难过的病友:特起的妈妈。
当天中午45床住进来一位老大爷,姓张,年纪比赵大爷还要大,场面也相当宏大,陪护的人居然有十几人之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让我们以前的病友看得目瞪口呆。
张大爷受伤的情况和赵大爷差不多,也是在卫生间跌倒了,颅内出血,加上糖尿病,高血压,让大夫、护士好一通忙乎。不过我觉得,他的孩子孙子们都超级孝顺,似乎比大夫护士还要忙。
有一位姐姐,好像是老人的儿媳妇,她是另外一家医院的护士,不过不是脑外科的,但是这一点丝毫不影响她对护理显得很在行。她不停的安慰着老人,我们医院任何一位护士的任何操作,她都可以参与交流,从点滴到很多我说不出名字的设备使用、药物使用,都可以直接插上话。就这一点而言,外行的葡萄妹妹和她差异很大。
其他人也各有绝活,或者安排值夜班的床具,或者安排晚上的食物,或者张罗着老人需要的东西。可惜我总感觉他们虽然很忙但也很乱,一个哥哥说要安排稀饭馒头带来给大家吃,一个姐姐立刻表示反对,认为还是炒面片比较合适;另外一位姐姐说晚上由他和老公值班看护老人,其他好几对伴侣立刻表示反对,均认为应该由自己进行陪护,接下来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各自的上班安排,看看时间怎麽样计划,首先是要保证老人得到最温馨最全面的护理,万万不可出现照顾不力的结果,其次是计算每人参与护理和回家休息的时间比例,万万不可出现某人操劳过度而影响健康的情况…
赵大爷是第一个表示抗议的病友(赵大爷故事《儿女满堂溺爱伤》),老人家正在睡觉,忽然大声对陪他的三姐道:“我睡不着了,有人在吵架吗?”我和葡萄妹妹对望一眼,相视一笑,觉得赵大爷的发言恰到好处,均认为病人不易,亲属爱之切也是不易,但是忽略其他病人的感受,不经意间骚扰到其他病人,未免也是不太恰当。事实上如果是因为病人的任何原因,比如打针吃药,测血压测血糖,加氧气作腰穿,无论什么时候其他病友及陪护人员都可以理解,甚至在力所能及的时候还可以提供帮助,但是在病房召开家庭会议显然有些不受欢迎。
张大爷家有一位哥哥明显听到了赵大爷的问话,声音小了不少,而且向其他人使眼色,他周围的几位也马上压低了嗓音。然而积习难改,加上站得比较远的兄弟姐妹们并没有听清楚赵大爷的话,不一会儿又有人闻讯赶到病房,满脸急切,东问西问,从张大爷摔倒之前的数月问起,身体状况,饮食细节,目前如何,大家左一言右一语的,顿时又是喧闹一片。
汪洋开始表示不满,他直接在病床上把手机的音乐打开,因为他是44床,就在张大爷旁边,所以爱爷心切的大家不由为之侧目,人人转头看看,不过大概因为汪洋黑社会高手的形象让人不明所以,加上张大爷昏迷在侧,不是发飙的地点。于是无人出声指责,又回头来讨论自己的事。
快一个小时后,终于稍微静了下来,留下大爷的老伴、护士儿媳妇和一位大哥看护,其他人都按照刚才商量的计划各忙各的去了。
我忽然发现临床的赵大爷已经坐了起来,转头看看他,老人盯着对面45号张大爷的床看,一会又缓缓转头到我这边,我冲他笑笑,挥挥手,老人也笑起来,点点头。赵大爷家的几个姐姐哥哥,总是轮流着来陪老人,就是刚刚入院的时候,虽然人多,但是什么事情基本上都由大姐四哥决定,二姐三姐五哥出去跑。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基本没有对其他病友造成什么骚扰,除了赵大爷因为听力的问题,说话声音很大以外,这一点也是因为病人病情的原因,人人都是理解。后来我和葡萄妹妹跟赵大爷一家关系也很融洽,每当倔强的赵大爷怒气冲冲不听儿女的话时,比如非要把点滴关掉或者加快速度,或者非要闹着在当天就出院的时候,我和葡萄妹妹的话总是很管用,赵大爷对我们在他耳边说的劝告居然全盘接受,还含笑的冲我们点头。这一点让赵家几个哥哥姐姐一直很感激我们。
忽然门一开,进来一个人,我一怔,赫然发现他是特起。(特起故事《因病相怜夜同房》《笑意洋洋悲切藏》)他冲我招招手,跑到他妈妈床边,拉着妈妈的手,又看看陪护的哥嫂,然后开始用藏语说话。我看看葡萄妹妹,轻声道:“这孩子这几天也不知道跑回家干吗去了!”葡萄妹妹摇摇头,也看着那边。
过了一会,只听见特起的妈妈、哥嫂笑了起来,都说着同一个词,我已经明白那个词就是藏语里面表示好的意思。特起指指我,他哥嫂也往我这边看看,继续说着那个词。特起走到我床边,道:“哥,我们回家了。”
我吃了一惊,问道:“回家?那你妈妈怎么办?”特起背对着他妈妈的方向,道:“家里医院,打针,便宜,长期医。”我心下黯然,知道有一些病到了晚期,其实再也无法根治,只有慢慢养护,事实上,病人的时间屈指可数了。我轻轻握握特起的手道:“兄弟,回家以后,你和阿姨,和家人怎么交代?”特起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以后看看,我回家,家里医院都找好了,回去就可以住。”
特起坐了一会,我和他交换了手机号码。我把北京的号留给了他,还没有轮到我说请他去北京玩,特起又道:“哥,五月到我家,我带你去青海湖看看,还有马骑!”我点点头,还没说话,他又道:“我去找大夫,办出院。”我急忙给葡萄妹妹使个眼色,葡萄妹妹道:“姐姐陪你去!”两人出门后,我抬起没有打针的左手,把枕头边的书都收到了一块,《读者》、《青年文摘》、《故事会》......有我们自己买的,也有当初陈小歌送的。
静静的躺在床上,耳中不时听见张大爷家护士儿媳的专业术语。我想特起真是个好孩子!笑意洋洋悲切藏的时候,我就对他刮目相看,现在对他更是欣赏无比,年纪不大,汉语不灵,他居然自己决定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而且都是他自己去办下来的!他没有参谋,甚至连我这个所谓的汉语老师,所谓的同盟帅哥都不知道。这一点,衣着光鲜的张大爷的孩子们反而相形见绌。
后来葡萄妹妹告诉我,对于特起的决定,大夫也表示认可,一是特起妈妈手术无望,在省城疗养成本较高,二是回家治疗药物供应绝无问题而且成本较低,三是特起妈妈回家后可能心情更好而且家人照顾更加方便。
第二天,特起搀扶着妈妈,和哥哥嫂子启程回家,其时还没有开始打针,我和葡萄妹妹帮着他们收拾东西,汪洋也过来帮忙,把他们自己带来的行军床,被褥,大衣,水果一一搬到他们自己开来的汽车上,我把所有的书装在一个塑料袋中,也放到车里,告诉特起自己对着他的词典去看。特起和我握手,说:“哥哥姐姐明年夏天,一定来我家骑马,去青海湖!”葡萄妹妹点点头,急忙转过脸去,我忽觉眼睛有一点酸,坚强的笑着说:“好,一定,兄弟开开心心的陪着妈妈!”汽车缓缓地动了,看着特起在车内冲我们挥手,眼睛亮晶晶的,我和汪洋也把手扬了起来,汪洋道:“好可怜的孩子!”我嗯了一声,直到汽车转弯不见了,一回头,发现葡萄妹妹这时才扭过脸来,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回到病房接着打针,田姐姐今天休息,一个小姑娘护士,多半是实习的,一针打得我印象极其深刻,哎呀一声引人侧目。忽听对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拉我起来!”原来是张大爷醒了,他家一个哥哥忙道:“不行啊,不能起来,要躺着!”张大爷又道:“躺着难受,拉我起来!你是不是我家三娃子?”那个哥哥忙道:“爹,大夫不让起来!躺着好的快,对身体才好,我是某某!”张大爷大怒:“哪个大夫不让我起来?我闺女白给你啦?快拉我起来!”我和葡萄妹妹不由相顾莞尔,这个老爷子看来是认为这个女婿居然听大夫的话而不听他的话,不由心疼起闺女来。
接下来,张大爷家人陆续来到,渐渐又恢复了人气。赵大爷仍然不再睡觉,坐起来呆呆的看着对面,汪洋坐在床上打吊针,继续放着手机音乐,李守龙(李守龙故事《心有灵犀愿龙翔》)状态奇佳,左手吊针,右手杂志,我继续试图睡觉……
迷迷糊糊听着对面的讨论,我仿佛又看见了特起,一个充满大爱,善良智慧的藏族男孩,一个人承受,一个人计划,一个人实施……除去他妈妈的病情,都是完美的结果。这个孩子,再有机会,应该更忙,他应该是一个更优秀的人,有条不紊,层次分明,知道轻重缓急,忙而不乱,知道这些的人都很好。我也见过一些貌似很好,但不知道这些的人,最后就不怎么好了。这个话题改个系列再说,不然偏题远了。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张大爷高声道:“你们都TM是谁?吵吵个屁啊!我老伴呢?老伴,你把他们都给我撵出去!”我顿时清醒过来,病房里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只听葡萄妹妹轻声道:“姐姐,要不你们留下两个人陪着大爷,其他人都去走道商量吧?大爷是病人,怕吵呢!”
我心里狂笑,可爱的葡萄妹妹,现在你比你葡萄哥哥还有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