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大侠,你输了。”
话音未落,便传来短剑入鞘的清脆响声。
只见一位身着黄衫的年轻女子握着剑,朝霍天都盈盈走来。
霍天都左手提着重剑,挽了个剑花,快步迎了上前,正欲揽过女子的肩膀,与她一同下山。面前的女子却眼波一闪,灵活地躲开了,反手扯住了霍天都的袖口,寻了一块光滑的岩石,拉着他坐了上去。
霍天都把重剑插在石缝中,调侃道:“凌大侠不怕冷吗?”女子刚摇了摇头,一只温热的手便环在了她的身侧。
原来这夫妻二人方才是在峨眉峰顶切磋剑法,而峨眉山最险峻的峭壁便近在咫尺。
正值初秋,峨眉山顶却已寒意十足,山崖上的碎石碾着落叶,意气风发的二人却与这萧瑟之景格格不入。
凌慕华摆弄着手中的短剑,故作严肃道:“霍大侠今日输了一招,当如何作罚?”霍天都闻言道,“但凭娘子吩咐”,随后把妻子搂得更紧了。心里笑道:“若不是我最后一招剑法过于凶险,怕伤及她,又怎至于中途改换他招”。
凌慕华并未做声,似是在仔细思虑要如何作罚,忽然转头看到霍天都笑意未散,问道:“在笑什么,手下败将竟然还得意起来了。”
霍天都顿了一下,答道:“自然是为凌大侠剑法日渐精进而欣喜。”凌慕华知他在哄骗自己,忽然起身绕到另一侧,拔出霍天都的重剑,负在背上,又把自己的入鞘的短剑横在霍天都胸前。
霍天都疑惑地接过短剑,只听凌慕华悠悠道:“不如我们再来比试轻功,这样便不会冷了。”又指向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寺庙,补充道“便以此庙为终点。”霍天都站起来回道:“比试倒是无妨,只是凌大侠不必负重剑。”
凌慕华不答他的话,继续道:“若是霍大侠胜了,自当免罚。”话锋一转,“若是输了,这十日便只许唤我凌前辈,可好。”霍天都爽快地答道:“一言为定。”心道,“这争强好胜的性子也该磨一磨了”。
只见云雾缭绕的峨眉山上,一黄一青两个身影你追我赶,沿着山脊交错。
在这密林之中,轻功施展起来着实不易,尤其是山腰处的树木愈发枝繁叶茂,二人掠足之地大多是岩石或粗壮的树干,时而惊起群鸟四散。
脚程过半,凌慕华身负三尺有余的重剑,渐感吃力,瞥见霍天都面色如初,心道不妙,难不成要被这重剑拖累而落败。
原来凌慕华本是自恃轻功更胜一筹,才特意交换了剑,想让丈夫输的口服心服。正在发愁之时,凌慕华依稀听到溪流声,环顾四周却不见溪水踪影,忽见这一带古木参天,顿时心生一计,施展绝顶轻功,在树枝上信手扯下一把叶子,顺着一棵粗壮古木的枝干,跃上了顶端。
霍天都辨出树叶不寻常的响动,回头一看却早已失了凌慕华的踪迹。他放慢脚步,环顾周遭,心道“娘子虽不擅使重剑,但轻功卓绝,总不至于让贼人劫了去。许是她想到了什么怪招,才不与我同路”。
古树顶端,几片略微泛黄的树叶裹携着内力射出,只见凌慕华飞身踏着树叶寻着溪流的方向,果然看到了一条隔断了两侧密林的湍急溪流。凌慕华松了一口气,又随手拈了几片树叶,故技重施,稳稳落在了一块被溪水冲刷的十分圆润的巨石上。
凌慕华俯身捧了一汪溪水饮下,便踏着溪流中的石块,继续施展轻功,少了繁密树木的阻碍,自是省了七八分的力气。
寺庙中,香客稀少,霍天都抵达了寺庙正门,抬头见匾额上题着“白水普贤寺”,红砖碧瓦,不禁感叹这深山之中竟有如此气势恢宏的寺庙。霍天都等了片刻,依旧不见妻子的身影,便步入寺内寻找。
凌慕华沿着溪流一路畅通无阻,远远看到两个小沙弥在溪边玩耍,喜上眉梢,这寺庙果然修建在了溪流旁。她加快脚步,步入寺庙后门,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与寺里的老和尚交谈,她闪身到石柱后,听着那人正在询问老和尚是否看到了一位女子。
“请问住持,今日是否看到一名女子。二十几岁,大约这么高,身形偏瘦,穿着一件黄色长衫,盘着发,还负着一把重剑。”
住持功力深厚,早已感受到了凌慕华急促的气息,猜到了石柱后藏着的便是眼前年轻人所寻之人。住持自觉不便掺入男女之事中,缓缓开口道:“老僧并未看到施主所寻之人,施主不妨问问旁人或去别处找寻吧。”
霍天都双手合十,道了声谢,顺着住持的目光从后门走了出来。他看到门前的两个小沙弥,走上前蹲下问道:“小师父,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黄衣服的漂亮姐姐?”其中一个胖胖的小沙弥抢先回答道:“刚刚有一个黄色的影子,嗖的一下就飞进了寺庙,会不会就是你口中的漂亮姐姐。”
凌慕华暗笑,拾起一块小石子,弹到了小沙弥的脊背上。
小沙弥哎呦一声,立刻转头向寺门内张望,只见空空如也,便扯着伙伴欲寻找这恶作剧之人。他的伙伴冲着霍天都顿首道:“施主,我二人先告辞了。”随着小沙弥一起跑入了寺庙后门。
霍天都早已知晓是何人所为,抚着短剑,故作叹息自言自语道:“既然这把剑的主人避而不见,不如我将它送给这位有缘的小师父。”
“你敢!”话音未落,三颗石子冲着霍天都的三处穴位赫然袭来。霍天都知这石子未受内力驱动,左臂挥袖便拂去了两颗,却任由第三颗石子撞上右肩头。
凌慕华见状笑着现身,调侃道:“霍大侠如此小瞧这石子”。霍天都揉了揉肩头回道:“不敢不敢,不过你我比试,可还作数。”“自然作数,可你怎就认定胜了我,你虽自正门而入,我却早已从后门入寺等你来寻。”
霍天都闻言心道,“以她这争强好胜的性子,若是胜了,必定抢先开口”。又见凌慕华的衣角和鞋面水渍未消,分明是刚刚从溪边赶到。思虑一番,并未点破,却学着凌慕华的模样争辩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做隐瞒了。我在寺门口等了半柱香才入寺,许是你我一同到的吧。”“也好,权当打了个平手。”凌慕华话毕便挽着霍天都回了家。
夜晚,霍天都在油灯下读着一本泛黄的剑谱,依稀可辨上面的剑招身法,页角处还有星点暗红色的血迹。木桌一侧还摆着几本零散的册子。夜深了,霍天都饮了杯茶,看到妻子已然安睡,想起白日的比试,便提笔写到,“峨眉披秋露,寒木立巍峨。锵然啸风语,凌云敛锋芒。拨得林间径,清溪石上流。顽石不解意,溅沫惊衣袂”。而后,继续翻阅着这一堆剑谱残页。
翌日,凌慕华醒来看到霍天都伏案睡的正香。凌霍二人师从各异,却都痴迷于武学,尤其是剑法,丈夫常常钻研至深夜,她已经习以为常。凌慕华拿起一件披风,悄悄地走近丈夫身后,看到桌上除了散乱的剑谱,还多了一幅字迹清秀的短诗。
凌慕华看过后面色一沉,原来那把重剑唤作凌云剑,这首诗分明是说自己暗中让着妻子得胜。凌慕华把披风轻轻盖在丈夫身上,提了一把木剑到后院独自练剑。练着练着,愈发心浮气躁,最后竟控制不住内力,生生震断了这柄木剑。
快至晌午,霍天都才醒来,他神色飞扬,把桌上的剑谱整理到一个桃木匣中。想着自己费尽半世心力,搜罗了天下各派的剑谱,潜心穷研,昨夜终于豁然贯通,喜不自胜。
他奔至后院对凌慕华道:“二十年之后,我就可以把百家剑法冶于一炉,独创一派,天下无敌了。你快点拜我为师,咱们合练。要不然我就不把心得告诉你。”这本来是夫妻间开玩笑的说法,不料凌慕华脾气十分强项,捡起了剑尖冷笑道:“你可以独创一家,我也可以。偏不拜你为师。咱们二十年后再比比过,看是你强,还是我强。”霍天都当是戏言,一笑作罢。
哪料第二天一早,凌慕华竟然携了霍天都搜罗的剑谱,不辞而行。霍天都十分伤心,走尽天下名山大川,都寻她不到。伤心之余,也不愿再回峨嵋故居了。
凌慕华负气离开,一路向北,扮成一位俊俏公子,化名凌风。途径武林各派,都要拜谒切磋一番,以精进剑法。
霍天都于是挟剑远游,到了西北,爱上了天山雄伟的奇景,便在天山的北高峰上隐居下来。心想:“妻子既然要独创一家,自己也应该继续钻研,若日后相见,也好互相印证”。某日,一位游历僧人在霍天都处借宿一晚,二人相谈甚欢,从佛经聊到僧人一路的见闻,霍天都这才得知中原有一位年轻的凌公子,以精妙的剑法和绝顶的轻功力挫多位武林高手,不禁想到妻子,眼神顿时黯淡了下来。僧人见霍天都面色不佳,便立刻换了话题,向他询问南高峰名宿的居所。
半年后,凌风行至陕南,到了华山脚下,已是初春十分。通往城镇的道路上也渐渐多了运镖的马车车队,但陕南一带盗匪出没频繁,镖师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正当凌风与这一行镖师在同一个茶棚歇脚时,察觉到店小二眼神飘忽不定,且手上隐约可见习武之人常有的厚茧,心道这些镖师要倒霉了。这名店小二在邻桌上茶水时,突然寒光一闪,袖中匕首直逼镖头的咽喉。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未等凌风出手,匕首应声而落,原是一枚暗器袭上了店小二手腕。原本坐在店里不动声色的客人见状纷纷露出真面目,拔剑与镖师们斗成一团,桌椅被削的七零八落,一片狼藉。凌风仍坐在原处品着茶,望向方才施暗器的这名红衣女子,长剑出鞘,在这两伙人之间游走,那些盗匪身上纷纷挂了彩,攻势渐弱。一声长哨传来,盗匪们四散逃窜,有的竟连兵器也不顾了。
惊魂未定的镖头向女子抱拳道了声谢,便赶忙去检查镖车,结果只见地上血迹斑斑,负责看守镖车的人都不见了踪影,镖车里价值连城的一箱金银珠宝也不翼而飞。正当镖师们商议如何寻回珠宝时,一个黑衣少年疾驰而来,将怀中的箱子交给了镖头。镖头万万没想到珠宝这么快就失而复得,竟热泪盈眶,正要屈膝拜谢,少年扶起镖头的双臂,率先开口:“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还请镖头一路小心。”
少年转身欲上马离去,那女子不忿地冲他施了一枚暗器,少年侧身躲过,故作惊讶地说道:“红娘子,竟是你!”女子面露愠色,回道:“你总是坏我好事,如今又来抢我风头,意欲何为?”话毕,提剑上马,追赶着黑衣少年,消失在凌风的视野中。
凌风看着这对少年,不禁回忆起与霍天都初识的情景,也是如这对冤家一般,又想到自己只因一时好胜,不辞而别,亲手断送了两人在峨眉山顶结庐双俢的日子,感到悔恨自责,便决定不再四处游历,速速返回峨眉山,只盼丈夫能够原谅自己。
天山北高峰上,霍天都剑谱虽失,但他已牢记于心,欲穷余生之力,博采各家,创出一路超凡入圣的剑法,定名为“天山剑法”。
凌慕华一路策马南下,半月有余才回到了峨眉山故居,却见房屋破败不堪,便知二人恐难再见,不禁伤心落泪。漫无目的地走着,竟回到了那座白水寺。穿过佛堂,路过僧人居住的厢房,凌慕华被铁器砸入石板的声音惊了一下,寻声而去,见到上次一面之缘的小沙弥正在吃力地拖着霍天都的凌云剑,便快步上前帮他将剑放回木架上。小沙弥抬头看着凌慕华道:“姐姐你似乎认得这把剑,可这是一位大侠送予我的,你莫要把它抢走。”
“哦,对了,这位大侠还说,若是多年后有人认得这把剑,让我转告他勿忘了廿年之约。他说的人是你吗,姐姐?”小沙弥歪着头问道。凌慕华摇了摇头,留下一句“谢谢你了,小和尚。”然后匆匆掩面离开了。
凌慕华知丈夫心意,也不愿留在这伤心之地,便折回了陕南,从此定居华山,不再四处游历与人切磋。凌慕华思念丈夫至深,时时午夜梦回,悔恨之余,就咬破指头,滴血写字。希望二十年后能再相见,以此日记,证相爱之深。有一段道:“天都搜罗世间剑谱,必采纳各派精华,创世正宗剑法,余偏反其道而行之,以永保先手,雷霆疾击为主,今后世剑客,知一正一反,俱足以永垂不朽也。”
二十年后,夫妻二人的徒弟于华山绝顶交手,剑法一正一反,百招之内难分胜负,互相认出了对方师承何人。得知凌慕华早在三年前就因走火入魔而死,霍天都的徒弟震惊之余不禁叹道:“这廿年之约,终究是错过了。”而后按照师娘的遗愿,托人将她的遗骸与自创的剑谱带回天山,交给天都居士。
大约三月后,天都居士接过妻子的遗物,翻开剑谱,竟在末几页看到密密麻麻的血书,最后一段字迹尤为凌乱,写道:“昨晚坐关潜修,习练内功,不意噩梦突来,恍惚有无数恶魔,与余相斗,余力斩群魔,醒来下身瘫痪,不可转动,上身亦有麻木之感。余所习不纯,竟招走火入魔之祸,嗟乎!余与天都其不可复见矣。”此句令这两鬓斑白的老人长叹一声,潸然泪下。
此后,天都居士更是鲜少下山游历,两年后便与世长辞。江湖上,得这夫妻二人真传的两位徒弟也即将书写他们各自的传奇故事。
喜欢武侠小说,第一次仿写梁羽生文风,扩充了《白发魔女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