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花月凝,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单于王渊气势汹汹地来到我的面前,一把捏住我的脖颈,这双手葱白修长,我曾夸过它好看,却不想掐起人来力量如此之大。
我清冽寒凉的双眸对上他眼中的熊熊火气,见我没有丝毫闪躲,他手中的力度加大了几分。
一瞬间,我被提离地面,双脚悬空,没有挣扎。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吗?心中像是得到了释怀,曾经所执着的、追求的,所有的爱恨交织也将要烟消云散了。
因不能呼吸,我的脸被憋得通红,脑子也渐渐空白,身旁的丫鬟小蝶跪在一侧不停地磕头,求王渊放过我。
我知道,只要我低头求饶,他就会放过我。但是这一次,我累了。
就在我以为能了结的时候,王渊的手一松,将我甩到了一边。
“咳咳……”
小蝶爬到我身侧,轻轻为我拍着背,让我的呼吸顺畅一些。
“花月凝,你疯了!”王渊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不相信我会一心寻死,随即一甩袖离开了月凝殿,又去看那柔弱得不能自理的林美人去了。
“小姐,你为什么不解释呢?那林美人小产,分明与你无关。”小蝶愤然说道。
自从小姐嫁给王渊的这五年来,受了太多的委屈,众人说小姐是迷惑单于的狐狸精,小蝶都觉得是那些人眼瞎。
我摇摇头,嘴角扬起一丝凄凉的笑意,“这都不重要了。”
我是中原御史大夫花祈的第五个女儿——花月凝,五年前我四姐花月夜在嫁人的那天命殒飞雪之中,徐家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朝廷节节败退。为换取中原的太平,朝廷欲让公主和亲,但没有适龄的公主,于是在王室宗亲寻找合适的女子。而我们的娘亲是当今圣上的姐姐,毫无疑问还待字闺中的我被迫踏上了和亲之路。
五年前的仲夏之夜,我的情郎胡萧亲自将我送上前往异国的马车,我在家人的注目下,带着不情愿前往了匈奴之地。
至今想起刚来这的第一天,仍心有余悸。
那时的天气阴雨连绵,老天爷仿佛也在为我哀怨,淅淅沥沥下了一月有余。
初次见到王渊,没想到是个白净的人,本以为他会是个彪悍的莽夫。一路的奔波,使得我整个身子骨像是散架了一样,所幸一到那里,下人们便将我和小蝶送去了王渊的寝殿。
他们这里盛水果的盘子奇特,盘子白森森的光与水果的色彩交织,我端起来研究了一下才发现那是兽骨做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王渊晃晃悠悠地被搀扶着进了门,满身的酒气使得他眼神有些迷离。而我过于劳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我才惊吓地醒过来。
刚想大声叫人,忽然想起这里不是花府了,而我已经嫁给了王渊。
这一路上,我曾经数次拔下头上的簪子,在心口处比划着,想着结束这一切。可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如果我死了,引起两国动乱,所有将士白白牺牲,就连我那可怜的四姐,也因战争而凋零。
“你真好看。”这是王渊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莞尔一笑,因害羞脸红起来。
我拿起木盆里的热毛巾,拧了拧水,轻轻地为王渊擦拭着稚气未消的脸,驱散他的醉意。
而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压在身下,带着浓浓酒味的吻落在我的唇上,脸上和身上,不知是否是酒的缘故,在一片的春光旖旎之中,我竟然也有几分醉意。
一番颠鸾倒凤、鱼水之欢之后,王渊的指腹在我的脸庞上来回摩挲,似要将我的面容精雕细刻进他的脑海中。
“阿凝,你知道吗?从我第一眼瞧见你,便打心里欢喜。所以我才向中原皇帝求来了你。”
什么?我脸上的神情一僵,原来这都是他的预谋。
一时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对他没有爱,更多的是恨。
但即使心底再厌恶,我都不能表现出来,这事关中原百姓的性命,也决定着花家的生死。
于是,我温柔地笑着,伸手握住他的手,深情地望着他,“夫君,你喜欢阿凝什么呀?”
那笑,佯装得单纯无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他在我额间轻轻一吻,“阿凝的所有,我都喜欢。”
呵,如果不是早已知晓,我也许可能相信。
而王渊对我的喜欢不止是说说,所有吃穿用度都是给我最好的,而且除我之外,他没有纳妾,给我的承诺也从不食言。
直到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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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王后。”侍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回过神来,叫小蝶整理好仪态,端庄地坐到殿中央的檀木椅上,“进来。”我淡淡开口。
眼前行礼的这个小女婢十分眼生,稚嫩的眉目,怯怯的神色,颇让人怜爱。
见我在打量她,小女婢喏喏地回道:“王后,林美人差奴婢给您换个新果盘。”
望着她手中白着发亮的骨盘,我扬了扬手,示意她放到桌上。
新旧骨盘一对比,旧骨盘已经裂开了缝隙,边上的金丝边也黯淡了。
我的目光停留在新的骨盘上,不知怎的,却让我心生寒意,洁白的骨头上隐隐泛着血丝,像一张布满杀戮的网。
“等等,这新骨盘为何有血丝?它到底是哪种兽类的骨头所做的?”我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小女婢又微微俯首,“回娘娘,娘娘有所不知,此骨盘乃是用敌人的头盖骨所做的。”这是他们民族的传统,彰显着他们的神武。
头盖骨?敌人的头盖骨?我顿时一愣,难道我中原战败的将士们都变成了他们盛果蔬的器皿?身死不能归故里,魂亦不能。想来,我便不由心痛起来。
我四姐先前一直等待的那个少年,是否也是这样的结局?
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而我浑然不觉,“小丫头,我问你件事情。”
“听说,五年前泸水之战,中原的长风将军被单于王擒获,最后身首异处是不是真的?”
小女婢点点头,仔细回想着曾经爷爷给她讲的单于大战中原的故事,长风将军确实死了。
“那他的头盖骨在哪里?”我抑制住悲愤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必须找到长风将军的遗骸,然后同四姐合葬,这是四姐唯一的心愿。
小女婢缄默地摇摇头,她新来这儿不久,不是太熟悉。
我仰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气,试图这样减轻我的愤恨,可是,当知道的越多,却无法改变、无能为力的时候,整个人就如同堕入了地狱一般。
遣散了小女婢,我让小蝶将那两个头盖骨收好,放到盒子中,有一天我会带他们回到故乡去。
我不是没想过杀了王渊,可是杀了他,还会有无数个王渊出现,他们依旧生生不息。
许是头盖骨淡淡的血腥味,让我呕吐不停,小蝶见状不妙,忙叫了大夫过来问诊。
那老大夫先是花白眉毛一皱,随后又舒展开来,拱手作揖向我道喜:“恭喜娘娘,您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闻言,我不知是喜是悲,如果他没有杀长风将军,没有屠戮中原的战士那该有多好。
“谢谢大夫。”我装作高兴的模样,打赏了大夫,示意小蝶送大夫离去。
日影偏斜,疏疏落落的金光从门窗洒落下来,看得我一时有些出神。
“小蝶,准备一碗避子汤。”
“小姐,这……”小蝶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她从小跟着我一起长大,自然明白我心中的家国离恨,故而遵从我的命令寻来了避子汤。
我毫不犹疑地喝了下去,这一喝仿佛能斩断所有的牵挂,我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药渍,直奔林美人的晨夕殿去。
既然她说我害她小产,那么我便“礼尚往来”。
晨夕殿中,香雾缭绕,林美人正躺在榻上,悠然自得的嗑着瓜子,身后侍女为她揉肩捏背。而王渊不知道去了哪里,并不在林美人这里。
不在,也好。
我拨开帘幔,大步走入殿中,“林美人好兴致。”
她也许没有想到我会来,吓了个激灵,忙将手中的瓜子扔掉,变回有气无力的模样。
“妹妹不必如此紧张,你不是说是我害你小产,我这不来给你赔罪了吗?”
我笑里藏刀般,盯得林美人直发麻,而她在我的目光之中无处遁形。
“妹妹,我听说你那老父亲快五十了,要不让他告老还乡吧。”
她不懂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继续瞪着眼睛看我。
“你那小弟弟,也到了充军的年纪,不如我向单于建议一下。”
我步步紧逼,就是为了激起她的怒气。
果不其然,她从榻上跳了下来,“花月凝,你想做什么?”
“你说呢,当然是想让你林家身败名裂。”看着她越来越愤怒的神情,我就不由地开心。
终于,她按捺不住,试图将我轻轻推开,而我借势一把摔在地上,身下濡湿一片,温热鲜红的液体慢慢流开。而我因失血过多,渐渐昏了过去。
小蝶见状,连忙高喊,“王后摔倒流了好多血,赶快叫大夫。”
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在朦胧的烛火之中,隐约看见了挨在床边的王渊,疲倦地合着双眼,似在冥想,又似睡着,他的右手紧紧握着我略显苍白的左手。
这又是何必呢?何必这样惺惺作态?出于身体本能的厌恶,我下意识地抽回了我的手。
“阿凝,你醒了。”王渊关切地为我掖好被子,生怕我着凉。
我却没回他,他以为我失去孩子伤心,就没有过多追问。
“阿凝,林家因谋害皇嗣,已被贬去边疆。林美人,也被我遣去了冷宫。”他的声音温凉,“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孩子,以后还会有的。”这句话在两年前他也曾说过,如今看来只是个笑话。
在嫁给王渊的第三年,因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渐渐对他日久生情。想着一心一意追随于他。就在中秋那晚,我想约他赏月,却意外撞见了衣衫不整的林晨夕和王渊。
我一时火上心头,骑着马狂奔了一夜,不料次日我身子见红,失去了第一个孩子。而与此同时,林晨夕被王渊接进宫中,封为林美人,赐晨夕殿。
不会再有了,曾经的花月凝已经被王渊亲手扼杀了。
“王上,夜深露重,您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以免染了风寒。”
“阿凝……”他欲言又止。
我始终没有看他,只盯着无尽的黑夜。
03
过了一个月,我身子大好,能够利落下床走动了,便叫小蝶寻来了很多避子的药物,加入到点心之中,然后每月分发给各宫的妃嫔。既然不能杀了王渊,那就让他没有子嗣,引起王朝动荡。
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我每日等王渊下朝,亲自下朝,为他唱歌起舞,渐渐地,他在我的温柔乡中沉迷。许多大臣看不惯,纷纷上谏让王渊赐死我,说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此刻他们不再顾忌中原与匈奴的交好,不怕再次引起战争。
“王上,妖女一日不除,我朝社稷恐不安呐。”
“难道我朝社稷是一个女人能左右的吗?尔等休再提此事,不然朕砍了你们。”
王渊将案前的折子推落在地,怒火中烧,他什么都可以忍让和听从,可唯独这件事不行。
他十岁被扶持上位,当时还是个孩子的他哪懂朝堂的尔虞我诈,只得任由摄政王摆布;十六岁,他处心积虑,培养自己的势力,以一己之力除掉摄政王。从此,开始执政之路。
群臣们的反对声,他真的可以置若罔闻吗?他明白,水可以行舟,亦可以逆舟,但是……
“王上,那个马大人昨天对妾身出言不逊,妾身着实不知做错了什么,让大臣们对妾身这般不满。我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只不过他在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王上的决策,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居心叵测呐。”我笑脸相迎,将王渊引进月凝殿,又贴心地为他捏肩捶背。
不知何时,王渊如墨般的黑发中冒出了许许多多的白发,俊朗的侧脸染上了沧桑,特别是那一双仿佛蕴藏着太阳的眼睛,已布满血丝,黑眼圈显现。像是许久没合眼一样,充满了疲倦。
我已经许久没有关注过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王渊了。
手指不知不觉中挪到了他的太阳穴处,轻轻揉按着。
而他则十分信赖我似的,闭目养神,享受着我的揉按。
我的呼吸渐渐凝重起来,过往不断浮现,力道一下轻一下重,心绪像是天边不断堆积的云朵,在某个不能承重的时刻,酝酿成滂沱大雨。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对王渊是爱是恨,我讨厌现在的自己。
泪水无声从眼角滑落,刚好落在王渊的脖颈处。
他以为我因被人谩骂而伤心哭泣,慌乱地睁开眼,站起来拿手帕为我擦拭泪珠,将我拥入怀中,像哄小孩子似的拍着我的背,“阿凝不哭。阿凝不哭。”
“来人,马斯明藐视王权,以下犯上,论罪当诛九族,念其曾经功劳,让他以死谢罪。”
“是。”门外的房檐上落下一个黑色的身影,干脆利落地应道。
我知道,那是王渊的秘卫,哪里有王渊的地方,哪里就有秘卫的身影。
“阿凝,你不用害怕,有我在没人敢动你分毫。”
可是,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再多的弥补都无济于事。久旱干枯的草芥,再逢甘霖已经没有了意义。
即使这样难熬的日子,在时间巨轮的推动下,渐渐过去。
有一天,小蝶急匆匆地从殿外跑进来,关上了大门,来到我的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小姐,我知道长风将军的颅骨在哪里了,就在王上的房间里。”
我没有诧异,只不过是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想。我将院前的牡丹花折下,放入溪流中流去,“花该谢了。”
小蝶见我答非所问,云里雾里地望着我。
“小蝶,你将我房中的那两个果盘先带回中原,旧的那个葬在我四姐坟冢处,新的另起一处。还有一封家书,带与我娘亲。你先回去,我请示了王上的旨意,再追上你。”我将所有思绪掩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而小蝶也觉得凭借王渊对我的喜爱,我一定能够和她赴约。
是以,小蝶便毫不犹疑地策马扬鞭而去。
我第一次去冷宫里,看到略有些癫狂的林晨夕,坐在宫门前日日期盼王渊的到来,嘴里不停叫着王渊的名字。
见来人是我,林晨夕目光凌厉,不断抓狂,想要扑向我,却被守卫摁住了。
“花月凝,你害得我们林家家破人亡,我要杀了你。”
“是么?”我轻嗤一声,让身后的侍女送上一碟点心,那是用一个新的骨盘盛装的。
“林妹妹,尝尝这沾了人血的点心好不好吃?”我拿起一块,往她嘴里塞。“当年我的第一个孩子小产,是你动了手脚,而背后为你出谋划策的是整个林氏家族。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稚子无辜,何况还是没有见过太阳的孩子。”
“这是你父亲颅骨所做的骨盘,好好珍藏吧。”那是野猪骨做的,我故意激她,骨盘上的血刺得林晨夕的双眼发痛发红,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吐着不清晰的字眼。
我离开冷宫后,林晨夕呆呆地坐在梅树前,将一枝枝梅花折了下来。
“花月凝,看似你赢了,其实输的一塌糊涂。有些事情的真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林晨夕取来鸩酒,一杯又一杯饮下,却感觉不到痛楚。意识渐渐模糊,仿佛看到了久违的家人们。
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名动一时的林美人香消玉殒。
三日后,群臣上谏,说我毒害妃嫔,扰乱后宫,再次逼王渊赐死我。
王渊不肯,大臣们在朝堂上跪了两天两夜,以至于引起民愤。无数百姓拥堵在宫城外,只求除了我这个妖女。
最终,王渊顶不住压力,只好含泪答应,不久,我被叫到殿前,在群臣的注视下,王渊将两杯毒酒递到我面前。其中一杯是真的毒酒,一杯是假死酒,王渊私下告诉过我,左边的是假死酒,而我只要饮下,一方面能保我性命,另有一方面能平民怨。
我望着王渊,已摸不清的他的想法。目光移向群臣,他们眼中期盼的火光在燃烧着我,他们没有一个不希望我死的。
“哈哈哈。”笑声中暗含着悲凉,“王上,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说完,我迅速将右边的酒饮下,王渊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毒液渗入血液骨髓,如千万蝼蚁啃噬,肝肠寸断。
“阿凝!”
血液从嘴角流出,我像孱弱的花瓣一般跌落在地,群臣见状,满意地退了出去,只剩我和王渊。
王渊不知所措地抱着我,不停用手擦拭着我嘴角的血,仿佛那样我就不曾喝过毒酒一样。
“王渊,就此别过,下辈子我们不要见面了。”
王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阿凝,你为什么不听一听我的解释?我同你说过此事之后我便送你回中原,你为什么不再等等?”
我抬起手去触摸他的脸,像是初次他见我时那样摩梭,“王渊,我累了。”
一月后,消息传回中原,花月凝郡主因感染风寒,转成重疾,最后不治身亡,遗体由王渊亲自护送回中原,享年二十一岁。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