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

                                                                             知青岁月

                             

     自己年青的时候,看见那些满脸沧桑步履蹒跚的老人时,总觉得我们离老还远着呢!然而,岁月不饶人呐,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步入老年,虽说还没到步履蹒跚的份上,但发已霜,面已沧。

有时,独自一个人呆坐在沙发上,回忆自己年青时候的时光和过往。回忆里,有许多“不思量,自难忘”,而最最让我难忘的仍是下乡插队时的知青岁月。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岁月的遥远,当初的一些人和事,又有些模糊不清,变成了岁月背景上一个个似是而非的斑点,闪烁着卑微暗淡的光泽。所以,只能凭着印象深刻的那点东西再现当年的青葱岁月。


下乡插队时,只有十七岁。临走的那天,母亲那担忧和不舍的眼神,仍然让我迄今难忘。十七岁的我,正是青涩的年龄,哪里读得懂母亲忧郁的眼神?!放飞的心情,似有一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豪气。可到了安集五大队一小队,走进简陋的农舍内,立马傻了眼。于是明白了,我不再是父母眼中娇生惯养的幺儿了,从此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每天都将直面柴米油盐的日子。

我们这个小组共五个男生:余祖民、高正国、唐万学、杨强华和我。

第二天早上,我独自一个人走出小村庄。小路两边的枯草和田埂上有一层薄薄的白霜,当时还是农历正月,冷飕飕的寒风仍在田野里肆虐撒野,四处的农田,残留着去年收割稻子后留下的枯黄的稻茬。回望小村庄,高高矮矮的土房、茅草房杂乱无章地橫卧在蒙胧的晨雾之中。远处一棵掉光了树叶的大榆树,像一位耄耋的老人,伸出两只瘦骨嶙峋的手臂,无助地遥望着远处的山梁。一只斑鸠落在大榆树上,咕咕咕地鸣叫声,哀怨而悠长,

开始上工的第一天,挖堰泥。就是在堰塘里,将堰泥挖起来,再用担子挑到稻田里作肥料。一担子堰泥足有百十斤,压在瘦弱的肩膀上十分吃力。生产队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看着我们挑担子的样子,一个个抿着嘴嘻嘻地偷笑。队长看我们几个挑得呲牙咧嘴的,就说,才开始挑担子是难受,挑挑就适应了。

上工好说,跟着村民一起干,不行就跟着混,可一日三餐怎么办?最后我们五人商量:每人在屋里做一天饭,依次轮换。

原来在家里,从没做过饭的我,有点懵圈。于是,跑到隔壁洪奶奶那求教。回屋后挽起袖子就干。淘米下锅,点火煮饭。一会,米锅里的水煮开了,从锅盖四周不断溢出乳白色的泡沫,我赶紧用抹布将四周围堵起来。可怎么也围堵不住,仍然不断地往外溢,而且越溢越多,大有不可阻挡之势。我慌了,立马去叫洪奶奶。

洪奶奶迈着清末时的小脚过来了,边笑边说,娃子呀!快把锅盖揭开,舀点凉水倒进锅里。我迅速舀了半瓢凉水倒进锅里。锅里沸腾的水瞬间风平浪静。回到武镇说给母亲听,母亲笑得满脸都是菊花。

在生产队生活、劳动的日子,又苦又累,枯燥无味、身心疲惫,一躺下去,就不想起来。不过,好在生产队里,有家下放户,叫潘贵芝,三十多岁,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我们几个知青就跟着他学拉二胡。年青人学东西很快,没多长时间就学会了《牧羊姑娘》和《在那遥远的地方》……

每天晚上,我们都一起边拉边唱《牧羊姑娘》和《在那遥远的地方》,时间长了,心里就遐想着,在那遥远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上,一位美丽的牧羊姑娘,手拿牧羊鞭,站在荒凉的山坡上,表情忧伤地唱着那首牧羊曲。

这就是当年那颗青春萌动心灵的想像和向往!

在生产队里,虽说生活艰苦、上工劳累,但也有少男少女擦出青春火花闪烁时的快乐。

我们房屋西边的隔壁是洪爷爷和洪奶奶;东边的隔壁是小队会计两口。会计有个十六七岁的妹妹,在给会计哄娃娃。叫什么名字已经淡忘,只能姑且叫她会计妹妹了。开始我们几个懵懵懂懂还没注意,经杨强华提醒,才发现,会计妹妹时常给高正国抛媚眼,时不时地还给他送“秋波”。高正国接到她的媚眼,开始还有点羞涩,脸涨得通红,后来,再收到她的“秋波”,就不再羞羞答答难为情了,而是神色自若、从容不迫。会计妹妹虽说不像李春波《小芳》歌曲里面唱的那样“一对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但一对双眼皮的眼睛,清澈明亮泛着清波;脑后扎着的两条短辫乌黑油亮。其实高正国也挺帅的,高挑的个儿,白皙的皮肤,直挺的鼻梁上面一对明亮有神的眼睛。不足的就是有点龅牙。我想,高正国没作古之前,一定喜爱听李春波唱的那首:“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不久,我们又结识了邻村的襄樊下乡知青。他们三个都是“老三届”的,比我们大五六岁。老裴、老召和老王,他们知识面和阅历都比我们丰富。从他们那里,我们渐渐知道了什么是文革,知道了目前国家的形势非常严峻,知道了受人爱戴的周恩来,知道了唐后主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知道了著名画家关山月,诗人徐志摩,作家茅盾和巴金等等。襄樊老知青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政治、经济、文学艺术的大门。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三人一起返城回了襄樊。临走前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老知青老裴,教我们唱了一首《知青之歌》:“东方才发白,天刚蒙蒙亮,动工的叫喊声中我又起了床。我踏着露水走向田野,一天又开始消磨时光。静静的夜晚,夜晚暗无光,亲爱的朋友,你在何方?希望你幸福,祝愿你自由,千万不要和我一样……”

忧伤的歌声,从亮着煤油灯的小屋里氤氲飘出,在那个偏僻穷困的小村庄和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久久地缭绕。

襄樊老知青走了,留下那首忧伤的《知青之歌》,也留下了他们的青春、迷茫、无奈和叹息。

自从那晚以后,我们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

多年以后,大约九十年代末的一个上午,我在襄城鼓楼那儿,偶然相遇了襄樊老知青老王。他还是那风风火火的样子,说话像打机关枪似的语速极快。我问起老裴和老召现在的情况,他长叹一声,说老裴、老召和他一样,都下岗了。我感慨万千:知青啊!不幸遇上了挨饿的年代;不幸遇上了十年文革;不幸遇上了上山下乡;现在又不幸遇上了企业下岗。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安慰他,潦草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告别。


有天上午,正在田间和生产队的人一起挖沟渠,无意间仰面天空,铅灰色的天空上,排着“人”字形的大雁,凄唳地鸣叫着,由北向南;低头环视田野,秋风萧瑟、草木枯黄,放眼望去,满目的苍凉。不知怎么啦,刹那间,突兀地就有种彻骨的悲凉。难道我们就在这“广阔天地里”除草、挖沟、犁地、插秧?!

从来都是沾到枕头就睡着的我,当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于入睡,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来我往,像过电影似的。隔壁洪奶奶摇着纺车的嗡嗡声时断时续,这声音好像是从远古的时空穿越而来,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沧桑和人间辛酸以及命运和未来······


大约一年后,下放在各个小队的知青,被统一集中起来。我们这个小组,与原来同班的四大队的女同学小组,还有襄樊的女生小组(比我们高一届),合并为一个大组,统一集中在安集管理区三大队的茶场。武镇某厂的梅书记负责带队。

茶场的大组与以前的小组完全不一样,再也不能木樨花落、信马由缰地逍遥自在了。上工、休息都有着严格的规定。我们这些知青,都统一住在苏家。苏家的房屋比较多。女生住在苏家大院内,我们四个男生住在大院外面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牛屋里。当然,牛早已被牵走。房屋没有窗户,门还是原来牛屋的门——栅栏似的门,像古代的囚笼一般,是用六根胳膊一样粗的花梨木做的。春夏还过得去,但到了寒冷的冬季,凛冽的北风带着哨子呼啸而入,我们就用塑料纸钉在门上阻挡风雪的灌入。

以前在生产队时的小组,我们几个就像失去了父母的孤儿,无依无靠,又像沦落天涯的浪子,得过且过随波逐流。集中到了大组,虽然条件很艰苦,但毕竟有了依靠,有了归宿,像是找到了家的孩子。

那个时候的我们,清贫是清贫,可浑身上下有一种东西,向上的,明亮的,清扬的,未来在不远处徐徐展开,不管是锦绣,还是荆棘,我们都不怕。因为我们年青,有着朝气蓬勃的生气。


东边日出西边落,光阴荏苒,白驹过隙,转眼间,我们下乡已经两年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事就像疯长的藤蔓,攀爬得无处不在。“向上的,明亮的,清扬的”那种东西,渐渐地在磨蚀,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尽快离开这里,招工到某个工厂。当时,大家最最向往的还是“三线厂”——建昌、华光、鄂西、五三矿之类的。

我也和大家一样,在焦虑、期待、彷徨和迷茫中,上工、下工、吃饭、睡觉。谁也不知未来会怎样?!命运又会怎样。

在百无聊赖的夜晚,男女同学聚在一起,我们几个男生拉二胡,女生就歌唱那首《知青之歌》。“静静的夜晚,夜晚暗无光,亲爱的朋友,你在何方,希望你幸福,祝愿你自由,千万不要和我一样······”

忧伤、惆怅的歌曲,百转柔肠,越唱越伤感,越唱越哀伤。唱到动情处,女同学们相拥而泣。

我一直不知道这首歌曲的词曲作者是谁?也许是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也许是新疆建设兵团的知青。总之,一定是和我们一样的知青,若没有深切、刻骨的感受,怎能谱写出这样催人泪下的歌曲呢?!


我们原来小组的五个男同学,高正国是最先招工离开的第一个。1975年的隆冬时节,唐万学、余祖民和我相继招工准备离开,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杨强华。

那是一个寒冷的上午,杨强华送我们三人到安集街上。中午我们四个人在街上的一家餐馆吃一顿分别饭。点了几盘菜,还要了一瓶酒。

喝酒吃饭间,见杨强华的表情很淡然,没有我想像的那种心情沮丧、情绪低落。我在心里感叹:坚强的强华!

倘若换作是我,有这么坚强么?!

出了餐馆,我们四人走在寂寥清冷的安集街上。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两三个穿着破旧棉袄的村民,腰里扎着麻绳,缩着脖,笼着手,匆匆走过。一条黄狗朝那几个人,汪汪吠叫几声,便小跑着钻进一条逼仄的巷子。一阵阵呼啸的北风猛烈地刮过,卷起一路的沙尘和落叶,更增添了一层难以言说的离伤!

那时候公共汽车很少,再说我们也没钱乘车,基本上都是步行。我们在小河边告别。临别握手之时的伤感,突然让幼稚的我一下子读懂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我们三个行走出四五十米的样子,三人不约而同地回眸望向强华。强华站在寒风里微笑着向我们三人挥手。那一瞬间的挥手告别,就这样定格在那蹉跎的岁月;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直到如今······


今年,是我们下乡插队50周年。蓦然回首,真的是弹指一挥间。

知青,这个带着历史印记的名词,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或许是一段不可思议的传说,或者是一段朦胧的历史,但对于亲历者来说,它代表的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多少年了,只要一提起知青这个名词,便能把我们带回那个年代,虽然那个年代已经成为了过去,但随着年龄的老去,知青的情结却如同一坛老酒,越来越浓,越来越醇。我想,为什么近些年知青们频频相聚?!其实他们是在回忆自己的过往,祭奠自己的青春,也在追寻自己芳华的印记!

知青,是与共和国一起成长的一代人,是激情燃烧岁月中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用青春和热血浇铸了一个时代。随着岁月的久远,知青已经成为了历史,但知青,永远是我们这代人不容忘却的记忆!






                                                                                                                            二0 二二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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