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

几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原,只有一幢破房子,紧闭着大门,驻立于此。丛生的杂草,没过了房子的栅栏,爬山虎攀遍了所有矮墙,到了秋冬,在这一大片枯黄中,爬山虎凋零了,炭黑的墙面格外刺眼。这样的萧条,不可能会有人为其停留。

那一年,冬天尚未过去,但在这座荒园中,忽然出现了一只鸟儿。房子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鸟,纯白的身影,伴着清脆的鸟鸣,盘旋在房子的周围。以往,偶尔也会有谁不请自来,但无一例外,不是被荒凉吓跑,就是被房子的冷漠赶走。然而这次,房子虽然仍没有说话,也没再看她,但他没有抵抗这个生灵的打搅。

鸟儿最终停留在了屋檐下。

春天来临,饱含生机的绿色像涟漪一般在园子里荡漾开来。这个季节,带来无尽的嘈杂,流水,虫鸣,树叶摩挲,一切都令房子不自在。房子喜欢秋天,喜欢在落叶声中沉思,喜欢萧条中的宁静。然而今年,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清晨,鸟儿衔着第一缕阳光唤醒熟睡的房子。然后,他会看着鸟儿在空中欢快地飞翔,整个春天成了一幅背景。夜晚,鸟儿回到屋檐下,在月光中睡去。银色的月光,照映在她纯白的羽翼上。房子听着虫鸣,遥望远方朦胧雾气中的星星。他想,比起秋天的声音,春天带给他的不是悲怆,而是祥和。

有一天,远处的山被水雾笼盖,淅沥的春雨润湿了这座园子。鸟儿站在屋檐下,感受着这场雨的滋润。偶尔,她会透过布满尘埃的窗子,向屋子里观望。屋里并不杂乱,只是久未打扫,物品上都堆了厚厚的一层灰。封尘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使他的世界难以捉摸。“房子啊,”她像是自言自语,“你何时才愿打开这扇门?”

房子没有说话——他从来没有说过话,而那扇门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锁。

鸟儿每天都会望着房子,兀自说一句:“你何时才愿打开这扇门?”而房子始终缄口不言,那扇虚掩的门,也从未被推开。就这样到了夏天,鸟儿忽然变得忙碌起来,歌声不再时时环绕着她。房子见到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有时只能看见一个倩影忽闪而过。房子心中升起莫名的失落感,他不愿她也成为荒园的路人。鸟儿出去的时间里,常有暴雨不期而至,这时候,房子竟觉得自己有些担心她。而当鸟儿最终出现在房子视线中时,他又会如释重负似的闭上眼。

在那个秋天,鸟儿还是走了,只留下一封信。房子在桌上发现了它,以及一根洁白的羽毛。

“我得走了,我要穿过蔚蓝色的大洋,去往遥远的彼岸。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再见!”

雨恰在这时落了下来,完美地掩盖了他的眼泪。他很诧异鸟儿是何时闯进屋子里,又留下这封信的。

这一年的秋天,树叶早早地枯萎了,一切又归于荒芜。没有鸟儿的鸣啼,房子觉得世界冷清了很多,他第一次害怕冷清的世界。最后一丝绿色被消磨尽的那一天,有个人造访了这座房子。他穿过繁密的杂草,推了推门,但没有推开。他只好在门外喊道:“喂,破房子,远方有只鸟儿,托我给你捎个信,说她想你了!”说完,他转身走了,小声嘀咕着:“这破房子!不锁门也没人想进去!”房子目送他离去,没有说一句话。

过了几天,荒园竟然起火了。浓烈的黑烟遮盖了天空,熊熊的大火吞没了整个园子。“燃烧吧!”大火喊道:“一切都已经逝去。”平时斩不断的草,在火焰中顷刻间便燃烧殆尽,满墙的爬山虎,也一点一点消失在这片海洋之中。

大火持续了三天后,下起了大雨。火势渐退,面目全非的房子驻立在黑色的大地之上。他将门窗全部打开,任凭风雨肆无忌惮地冲刷屋子里的一切。

所有人都以为,房子垮了,在这样的灾难中几乎没有谁能幸存。但是风雨过后,他却仍然奇迹般地立于天地之间。仅存的一根柱子支撑着这残缺的房子。

屋里原有的一切都荡然无存,断壁残垣,也在风中站不稳脚。

大火因何而起,已无从得知。人们再次见到房子时,是在一年后。他们想不到,昔日的破房子,翻修后竟变得如此富丽堂皇。布满青苔的砖瓦,被崭新的瓷瓦取代,没有丛生的杂草,没有肆虐的爬山虎。房门大开,屋内也一尘不染。更令人惊叹的是,偌大的房子,竟然只靠一根柱子支撑。

人们在房子里喝酒聊天,从前那颗冷漠的心变得热情洋溢。房子欢迎所有客人,人们也喜欢上了这座不再荒凉的园子。

又一年深秋,一个明月夜,星空格外明亮。房子抬起头,遥望满天星辰,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落寞感。很久以前,为何鸟儿会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为何她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荒园。房子知道鸟儿并不讨厌他的世界,他也狠不下心像赶走其他人一样赶走她。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他销毁了一切记忆,本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但他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

深夜,房子沉沉地睡去。恍惚间,他感觉似乎有谁闯进了屋子。房子永远都忘不了这个身影,这个1年前闯入荒园的身影。也许是做梦吧,他想。

那个影子在半空中盘旋了两圈后,降落在那根唯一的柱子旁边。那儿有一个木箱,上了锁,但她轻轻一碰,锁便消失了。然后她打开箱子,看见里面躺着一封信,以及一根纯白的羽毛。

她取出信,信上写着:“我得走了,我要穿过蔚蓝色的大洋,去往遥远的彼岸。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再见!”

她缓缓地将信翻折,发现了背面以前没有的一句话:

“在你回来时,但愿我所做的改变能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房子感觉到,有泪水滴落在他的身上。这只是个梦,他想。于是又沉沉地睡去。

淡淡的月光,温柔地抱住了这座园子,这幢房子,以及房子里的那封信和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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