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一排排整齐有序的砖瓦房前,我泪眼婆娑。闭上眼,啊,黄泥土墙,满树摇香……
那时的春天,昨儿个阴雨霏霏,早上起来还满脚泥巴,到午后时分,被洗过的天已经蓝的无法形容,反正是我极其喜欢的那种蓝,喜欢的想扯掉一块儿天幕做条裙子,地面的黄土地也已经起了干皮儿,不再泥泞。
芳菲消息到,下午一放学,我和妹妹珍便用胳膊打着风火轮直往家里窜,把书包往井台上一撂,像猴子一样争先恐后爬上了院子正中央的老梨树,亭亭如盖,一树花开呀!妹妹从这个梨树枝儿荡到另一个梨树枝儿,原本安静地窝在树枝儿上享受时光的土鸡四散逃窜而去,粗糙的枝丫被她磨蹭得泛着古铜色的亮光。我则常常斜依着树杈,思忖着怎样才能挽留和储存这一树的芬芳?
晚霞透过花枝照得妹妹一脸的金,估摸着妈妈快该从田里回来了,我们便贼溜溜的从树上滑下来,将小方桌放在梨树下,搬来两个小板凳,拿出作业本,认真而庄重地写着,似乎连妈回来我们都不知道似的。乳白色的花瓣却不怎么善解人意,时不时随风飘落,地上、桌面、眼前,暗香浮动,沿着鼻孔,直往心窝里钻。木板门儿吱扭一声,疲惫不堪的妈妈回到家,放下农具,看到我们,一脸的满足,蹑手蹑脚,生怕打扰了她女儿们的大事。
我们的爷爷,从我记事儿起就佝偻着腰,在老梨树下不是剥花生就是剁猪草,好像从来都没有闲暇似的。偶尔,他也会让我们过去搭把手。这时,我和珍一准儿会告诉爷爷,我们的作业还多着呢!爷爷总是慈眉善目地笑笑,继续忙碌着,像个不知疲倦的土地公公。
到了傍晚,长须飘飘的爷爷坐在竹摇椅上抽旱烟,青烟袅袅,让我想起“日照香炉生紫烟。”我们则偎在妈妈身边,躺在爷爷用苞谷皮儿做的厚墩墩的席子上,抱着收音机,听单田芳的《杨家将》。妈用她带着厚厚老茧的手一会儿摸摸妹妹的头,一会儿捏捏我的脸。被牛奶洗过的月光再经过梨花香的浸润,甜甜地洒在我们的身上。沐浴着“院落梨花溶溶月”便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只知道妈妈润物细无声的爱和那一院子的花开便是我的童年,我的天堂。
梨花的花期很短,如果再遇上一场春雨,很快便落英缤纷了。有词云:“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花去为结果,我一点儿也不沮丧。看着那满树的小脆梨儿一天一天的长大,心里满满的全是希望,真的。
漫长炎热的夏天,我和妹妹总是时不时抬头看着那满枝头的“小绿葫芦”,馋涎欲滴、眼冒绿光、摩拳擦掌。此刻,妈妈总是不失时机的走过来,和颜悦色地说:“这满树的香梨是梨树妈妈的孩子,也是大自然的馈赠,我们可以享用,但绝不能暴殄天物,等长足了月份儿而才能摘了吃。”妈妈的话就是圣旨。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我们和梨儿在相互期盼的日子中愉快地共同疯长着,相看两不厌。
“七月枣,八月梨”,等到梨儿长得再大些的时候,有些梨树枝儿便被压得很低,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折断似的。我和妹妹开始担惊受怕。这时,我们会缠着爷爷想办法。爷爷捋了捋他佛尘般的胡须提点道:“用柔软的狗尾草编点儿草绳子,将压低的枝儿绑在粗树干上试试。”我和妹妹瞪大眼睛挠挠头,觉得我们的爷爷是世界上最智慧的老人,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很快,田间地头和屋后的槐树林儿里的狗尾巴草就被我们扫荡个遍。爷爷编的草绳子最结实了,我们将稠密的梨树枝儿一个一个抬高固定,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笑如夏花。
七月初,梨儿还没完全熟透的时候,我和妹妹就开始画地盘儿了。我号住的那枝我会系上红头绳,妹妹占住的梨枝也会做上标记,吃了几个,还剩几个,各自心里明镜儿似得,谁也别想偷吃对方枝上的梨。我们都在防着对方,却防不了麻雀。它们绝顶聪明,总是把我们舍不得吃的又脆又甜的向阳梨啄得只剩半个梨壳挂在枝头,像一个没人要的烂灯笼。真应了那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时,我和妹妹都恨毒了麻雀。
最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那老梨树的枝蔓直往院墙外面钻,好像我们这小庙容不下它这大菩萨似的。尤其是放学的时间,梨枝儿随着秋风不停地扭动着腰肢,心形的梨树叶故意撩开自己的裙摆,将自己的大白梨曝露在孩童们的眼底。我和妹妹沿着小伙伴们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的心底。这时,我们姐妹空前地团结,心领神会,各自挎上竹篮,在竹篮里垫上一层厚大的桐树叶儿,跑到村东头的土窑厂,挖人家两篮儿土坯泥儿,回到家里,搬来梯子,将有梨树枝儿伸出的墙头上糊上厚厚的泥巴,然后找来带尖刺儿的枣树枝横插在上面,自以为是天堑。可以放心地去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儿,拿着妈妈给我们准备的高粱窝窝蘸酱,得意洋洋地准备上学,一开门儿,傻了眼儿:贴着墙根儿,N排砖梯歪七八扭的在那儿杵着。咦,我们又脆又甜的大白梨哪儿去了?妈妈这时总会一边催着我们去上学,一边提着竹篮儿,站在院子里,踮着脚尖儿,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摘上一篮子梨儿,左邻右舍的送了去。
一棵大梨树,我和妹妹合抱才能勉强抱拢的老梨树,就像上天赐的礼物,芬芳过我的童年,真真切切地给了一家老少春华秋实。那一树的花开如梦如幻,每每想起,心如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写到这儿,恰被我那半大不小的孩子看到,他说:“哟呵,老妈,在编童话呐,编的不错。”
我黯然无语。真的不想告诉他,后来新村改造,我们的老梨树碍了事,被连根端掉了。那一树一天堂的花开真真切切就成了我孩子眼中的童话,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