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我爸的故事，我半晌没有做声。兴许是孩童，所以较感性。眼泪竟然在眼眶里打转，有说不出的心酸。尽管我以前讨厌他，可是仍然觉得他的形象高大。如今却要对他生起怜悯之心，是十分可笑的。

“所以你爸就下定决心，哪怕在家喂猪种地饿死，也不愿意出去打工。”我妈娓娓道来。

“可是现在又怎么的愿意了呢？”我发问。

我妈看着我的眼睛，“这还用问，当然是你上学需要钱，家里拿不出来了呗！”

我在心里深深叹息，倘若送我去乡镇中学也是使得的，只怕是我爸不愿意我重蹈覆辙，被耽误一辈子。

我记得有一年农忙，他肩膀上搭着一条湿毛巾，坐在小巷口。我家与邻居家之间有大约五米宽的距离，巷子里凉风嗖嗖，闲时大人们总是聚在这里乘凉或者打牌。他刚从湖里回来，加上那年收成不好，他看起来更加灰头灰脸，问我，“你知道农民最爱什么吗？”

“当然是钱啦！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寸步难行。”对于我这个小钱迷来说，没有什么能比钱更有诱惑力。

“你错了，农民最爱土地。”

“哼，土地有什么好，一年收成也没有别人出去半年打工赚得多。”我撇撇嘴。

“你还太小，你不懂。以后无论家里多么穷，你都不要管，只要把书念好就行了。”

“那你有钱给我念书吗？”我反问他。

“我砸锅卖铁，出门要饭，也要让你上学。”他这个时候语气里充满了坚定。

“上不起就不上呗！”

“休要胡说!穷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把家庭放在首位，你以后可别这样。”

我看见一条条灰溜溜的汗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曲折的流淌下来，那个时候我是打心里知道农民的日子是不好过的。用我爸的话来说，人分三六九等，无论怎么划分，农民都是最后一等。

我爸没在家的日子，我和我弟从来没有觉得少了什么，反而觉得拥有了自由。

我妈向来不使唤我做家务，从来不让我洗衣服。早上总是太阳晒屁股的时候才被我妈叫醒，她这时候带着草帽浑身湿漉漉的，浑身在太阳底下金光闪闪。

“快起来啦！你看看钟表上都几点啦!”她啪的一下把被单掀开，对此我十分生气。

阿浩向来睡得沉，被喊醒之后能继续睡着。我起床之后端着菜盆到菜园里摘菜，茄子，青椒，豆角长得都很茂盛。我妈这个时候在猪圈里忙活，像我爸一样，被调皮的猪仔赶得跑来跑去。她总是凌晨五点多蹑手蹑脚起床，那时候最凉快，天上零星闪烁，她扛着锄头下地，七八点太阳爬上来了，她才回家把我和我弟喊起来。

“你们明天谁想跟我一起下地?”她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提出来。

“我我我!”我忙着举手，倒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干活，倒是因为我乐意与我妈待在一起。

阿浩不会跟我抢这个机会，他倒是乐意留在家里看电视。

当我妈真的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我的内心是拒绝的，但还是挣扎着起床。走夜路的感觉真的不要太兴奋，倦意全无。我总是一棵野草也不愿意留下，导致很多野绿豆苗被我拔掉，我妈很是生气。不到二十分钟我便坐在土地上不愿意动弹，手上也全都是泥巴。我妈便叫我到小路上等着，自己一个人钻进玉米地里，玉米这时候长得不算高，我隐隐约约能看见我妈身上穿着的大红色的碎花短袖。

我盼望着太阳快点出来，早点喊我妈回家。而当我和我妈准备打道回府，精神气便来了。不是在路边摘野花，就是蹦蹦跳跳的东瞅瞅西望望，遇到说不出名字的植物逮住我妈便停不下来。

“你好好走路，不要东张西望的！”我总是拿她的话当耳旁风。

中午做饭的时候，张婶婶跑来喊我妈接电话，说是我爸打过来。我心下一紧，生怕我爸在外面又碰上什么幺蛾子。

张婶婶家是这一片唯一安装电话机的人家，所以外出打工的人总是拿笔在纸上写下她家的电话号码，若是在外面有事或者快要回家，让张婶婶捎个口信给家人。为了弥补她家的电话费，欠过人情的村民总会在打工回家拿点东西过去，有时候是外地的土特产，有时候是从外地带回来的布料。

我妈接过电话回来，又是一顿牢骚，“你看看你爸，这打工才去几天又跑回来了！”

“不是说漳州实在是太热了嘛，回来就回来呗！”

“漳州热又不是热他一个人，别人怎么能熬得住。”我妈又拿别人和我爸比较。

“我爸说什么时候到家了吗？”

“马上，他说到火车站了。”

我站在大路上，老远就看见我爸拎着大一包小一包的行李，我和阿浩冲上去迎接他，给他拎东西。他把手上塑料袋里的小笼包递给阿浩。

那是我第一次见小笼包，皮薄馅大，咬下去汤汁直溅，满嘴油光，不过不是很满足，它的个头实在是太小，吃得不过瘾。除了小笼包，还有大碗面，就是我们说的桶面。平时我们都是吃五毛钱一包的方便面，买回来在锅里煮，吃一桶大碗面要四块钱，实在是奢侈的。虽然午饭吃过了的，我还是怂恿阿浩吵着要吃泡面，开水浇进面饼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把调料包倒进去搅拌一下，上面一层油亮亮，十分好看，光是闻着味就要流口水。

我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我爸赚了多少钱，我爸伸开一根手指头。

“你赚一千块钱就来回家，真是有志气!”

“我赚一毛钱也是钱，赶快给我找一把剪刀来。”

他接过我妈递过来的剪刀，然后掀起上衣，就把胳膊上一块布给剪掉，原来他把钱藏到一块手帕里，然后缝在胳膊上。真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俩吃过泡面不要把汤倒掉哦，我喝一口尝尝什么味。”说这话的时候他像个老小孩。

我妈笑着说他没出息，无论买回来什么新鲜玩意，我妈向来是不会凑热闹的。

我用叉子扒拉一团面给我爸，“给我干嘛，我又不饿，我就是渴，想喝点汤就行了。”他这样拒绝道。

“可是泡面汤太咸了，越喝越渴。”我傻不拉几的揭穿他的谎言。

“我觉得不咸。”他硬是跟我争执。

我看着他端着泡面桶“咕嘟咕嘟”的一顿猛喝，突然也想尝尝其中的滋味。

“还有不到半个月月就开学了，像人家想学习的孩子，老早就会借初一的书回来看，像你这样的，就等着老师开学给你发书，这怎么行。”板凳还没捂热，就想起来教训我了。

“我哪认识初一的小孩，去哪借？”

“没有书不能买啊？就买那个教材全解。”

“陈老师家只卖小学的教辅资料，又没有初中的。”

“我看你是长本事了，大人说一句，你有八句来顶嘴。”

刚刚才喜气洋洋，莫名其妙又被训，我实在委屈，竟然不争气流起眼泪。

“天天就知道哭，哭有用吗?”我特别讨厌他瞪着眼睛教训我。

“西边小淑她爸都带她去报名了，又没有人带我去。”

“报名早晚有什么用，开学还不是一样的，急什么。”

“我当然不急，急的是你拿不出来学费吧！”

“你又胡说什么!”只要我说他没有钱，他准生气。

这直接导致了他回家的第二天就带着我去明志中学报名。因为村里李叔曾经在明志中学教过书，所以便宜了五百块钱，后天初二才知道，凡事能介绍新生入学的每个人奖励二百块钱，新生减少五百块钱。

每一年的学费是五千五百块钱，必须一次性交清。学校包吃住，每个人发两床被子，一条凉席，两个脸盆，一个茶杯，一套餐具。学生每两周可以回家一次，由学校组织校车接送。这简直是一条龙服务。我爸对此十分高兴，不知道是因为可以长时间摆脱我，还是因为入了明志中学的大门就像是拿到了重点高中的通知书。

明志中学有崭新的橡胶跑道，有宽敞的篮球场，有窗明几净的教室，还有朗朗读书声，这是我对它的第一印象。

一垒人民币交上去之后得到的是几张清单，我爸带着我从学校门口跑到公交车站，为了省两块钱，但是却给李叔买了一瓶红牛。

眼瞅着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李叔的侄女李文和我同在明志，她比我高，衣服也比我的好看。这让我很苦恼，县城学校的孩子身上都是我认不出来的名牌，玩的东西也从来都是我的兴趣盲区。

我一直有一个遗憾，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乐器。如今我经常写出很多我爱的词句，想要唱出来，却没有勇气。

用我妈的话来说，她当年年轻的时候，身后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不少，她也是时尚弄潮儿。可如今，她俨然成了岁月的奴隶，生活禁锢了她的脚步，让她动弹不得。年轻气盛时的豪言壮语，如今变成了口中的“人就是犟不过命啊！”我真真害怕我会照着她的模样过活，我不允许自己这辈子就这样。

当我跪着说“不服”的时候，当我浑身疲惫无数次顶着霓虹灯下晚班的时候，当我嘲弄不堪命运的时候，眉间崎岖，从来不是滋味。但我仍不愿意相信“生不逢时”的诅咒，这定是生性嫉妒使然罢。

我妈送我上学的那一天是我看清生活面目的日子，以前总是抱怨家里没钱，但总没有出去看过世界，没有少过吃的，没有少过喝的，我以为时光静好，却不晓得外面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