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治先生:朱子學術精神論
(本文敬錄于《唐文治文集》第二冊頁八九七至頁九〇六。)
余治朱子學五十餘年,初輯《朱子大義》八卷,繼撰《紫陽學術發微》十二卷,覺其精神之高遠、識見之廣大、思慮之閎深、條理之精密,一時莫測其津涯。其平生所著書共一千數百卷,爲古來賢哲所未有。其幼年精究天文、地理、律呂、象數、政治、經濟、兵法,出入於老、佛、諸子百家,晚年乃壹歸《論語》之施濟、《大學》之絜矩、《中庸》之致中和、《孟子》之道性善。其自羣經注釋外,復有《家禮》《小學》以端敎育之本。至於詞章學則有《楚詞集注》,校讐學則有《韓文考異》,靡不網絡通貫,豈非大而能博哉?茲欲究其精神所在,藉以善國性、救人心,必提綱絜領,舉其犖犖大者,謹述如下。
朱子講學精神,其一曰孝。蓋孝者天之經,地之義,民之行,家庭中之天則,萬事秩序,皆從此起,莫能外焉者也。《孝經》一書於修、齊、治、平之道,無所不包。考朱子《甲寅上封事》云:「臣所讀者,不過《孝經》《論》《孟》之書。」《知南康示俗文》云:「《孝經》云:『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此庶人之孝也。』以上《孝經·庶人章》正文五句,係先聖至聖文宣王所說。奉勸民間逐日持誦,依此經解說,早晚思維,常切遵守,不須更念佛號。佛經無益於身,枉費力也。」 朱子上告君,下敎民,其尊崇《孝經》如此。蓋人之生必有所以生之理,孝者生理也。《孟子》論事親從兄曰:「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此乃所謂精神是也。故家庭之間,一愛情而已矣,一和氣而已矣。和於家庭而後能和於社會,和於社會而後能和於政治。朱子《或問》,精神在涵養未發之中,故能立天下之大本,以保合太和。其論孝道節目,備詳於《小學·明倫》一篇,誠能以此精神推之,本良知良能以講信修睦,在家庭則爲愛敬,達之天下卽爲仁義。有眞誠之心,無乖戾之氣,於是愛情結,和氣滋,生機日暢,而千古之人道,乃不至於滅息。
朱子講學精神,又其一曰仁 。人生天地間,莫不自重其性命,而欲有以保人之性命,故曰:「天命之謂性。」命者生也,生之謂性;性者生也,此乃精神之本也。孟子生當戰國,慨然歎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蓋言世有治亂而性理終不絕於世。無如天未欲平治天下,秦政出,焚書坑儒,殺人如草芥此,爲有天地以來最不仁之慘禍。朱子生南宋時,蒿目時艱,覩有國者積弱日深,勢將淪爲異域,於是本其惻隱之精神,發爲大文,曰《仁說》、曰《玉山講義》,又散見於《與張欽夫》等書。其言曰:「仁者,在天地則坱然生物之心,在人則溫然愛人利物之心。」 於性善之旨,反覆申明告誠。蓋朱子之心猶孟子之心也,所謂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者也。故其知南康軍及提舉兩浙常平茶鹽時,値歲大饑,賴其精神貫注,救活災民數百萬人;其所修荒政及所頒社倉法,詳載於《文集》中,千古奉爲率典。其《放賑詩》曰:「阡陌縱橫不可尋,死喪狼藉正悲吟。若知赤子原無罪,合有人間父母心。」有心人讀之,當無不潸然流涕。嗚呼!此非「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者乎?《康誥》曰:「如保赤子。」《孟子》曰:「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夫斯民皆吾同胞,卽皆吾赤子也,安忍見其破產流離,散之四方,竟成溝中之餓莩乎?興言及此,則必當使之得所,而搜括敲扑,决有所不忍矣。是故朱子論仁之精神,曰察識,曰擴充;而朱子行仁之精神,曰社倉,曰發賑。
士君子生宇宙間,所以能浩然自立,有不可磨滅之精神者,講明氣節而已。《孟子》曰:「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此言立身之氣節也;又曰:「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一正君而國定。」此言立朝之氣節也。朱子一生出處精神,惟以氣節爲重。讀《壬午》《庚子》《戊申》《己酉封事》諸篇,浩然正大之氣,溢於楮墨之表。嗚呼!盛矣!厥後文文山先生廷對策問謂:「政治之本,在於帝王不息之心。」其說實本於朱子《戊申封事》。而謝疊山、陸秀夫諸賢接踵而起,豈非講學之精神有以致此?然則,宋末氣節之盛,實皆朱子提倡之功有以激厲之也。而余向所深佩者,尤在攘夷狄、復疆土兩事,特節錄於左,以興起吾人愛國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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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壬午封事》曰:
今日之計,不過修政事、攘夷狄而已矣。然其計所以不時定者,講和之說誤之也。夫金虜於我有不共戴天之讎,則其不可和也,義理明矣。夫議者所謂「本根未固,形勢未成,進不能攻,退不能守」,何爲而然哉?正以有講和之說故也。此說不罷,則天下之事無一可成之理,何哉?進無生死一決之計,而退有遷延可已之資,則人之情雖欲勉强自力於進,爲而其氣固已渙然離沮而莫之應矣 。其守之也必不堅,其發之也必不勇。此非其志之本然,氣爲勢所分,志爲氣所奪故也。然則,本根終何時而固?形勢終何時而成?恢復又何時而可圖?守備又何時而可恃哉?則是以驕敵者,乃所以啓敵而自驕;所以緩寇者,乃所以養寇而自緩;爲虜計則善矣,而非臣子所宜言也。
此朱子議「攘夷狄」之精神也。又曰:
請復土疆,冀其萬一之得,此又不思之大者。夫土疆我之舊也,雖不幸淪沒,豈可使仇讎之虜得以制其予奪之權哉?顧吾之德與力何如耳。吾有以取之,則彼將不能有而自歸於我;我無以取之,則彼安肯舉吾力之所不能取者而與我哉?且彼能有之而我不能取,則我弱而彼强,較然明矣。縱其予我,我亦豈能據而有之?彼有大恩,我有大費,而所得者未必堅也。向者燕雲三京之事,可以監矣。是豈可不爲之寒心哉?假使彼誠不我欺而不責其報,我必能自保而永無他虞,則固善矣,然以堂堂大宋,不能自力以復祖宗之土宇,顧乃乞丐於仇讎之戎狄,以辱國家。臣雖不肖,竊爲陛下羞之。
此朱子議「復疆土」之精神也。
雖然,復仇復土,豈空言所能致哉?當有所以能復之實策,蓋恢復必有恢復之資,實倉廩、儲邊備是也;又必有恢復之人,選將帥、勵士卒是也;又必內外不間以讒慝之口,親君子、遠小人是也。讀朱子《戊申封事》曰:「此事之失,已在隆興之初,遂使宴安酖毒之志,日滋日長;臥薪嘗膽之志,日遠日忘;是以數年以來,綱維懈弛,釁孽萌生。區區東南事,猶有不勝慮者,何恢復之可圖?」蓋朱子之言,痛心極矣。如《封事》所言(以下所引,皆《戊申封事》)虞允文爲相,盡取歲終羨餘之會,輸之內帑,以奉燕私之費,曾懷破祖宗舊法,盡刷州縣舊欠,悉行拘催,「生靈受害,冤痛日深」,則彼時內外之倉廩可知。屯田者,邊備之所以儲也。《封事》中極論當日屯田之弊,「不募其願耕者以行,而强其不能者以往,至屯則偃蹇不耕,反爲民田之害」,則彼時之邊備可知。又言諸將求進,必先殖私財以結朝廷之私人,私人以姓名付於貴將,貴將具爲奏牘而言之,諧價輸錢,無異晚唐債帥 。其選置之方,乖刺如此,則彼時之將士可知。更有大者,君子小人之消長,國家否泰之機也,未有用小人而國不危亡者。《封事》所言「往者淵、覿、說、抃之徒 ,勢燄薰灼,傾動一時,已無可言矣」,顧今所取以自輔者,「未嘗有如汲黯、魏徵之比,反得如秦檜晚年之執政臺諫者而用之,蓋彼以人臣竊國柄,而畏忠言之發其姦,故取此流以塞賢路。」則彼時君子、小人莫辨又可知。嗚呼!朱子畢生精神,志在恢復,而其言不用,卒至萬事疲苶,絕無振作之幾。《易》曰:「井渫不食,爲我心惻。」可勝嘆哉!
夫忠孝者,生人之大節也。朱子距今九百年,忠孝綱常,炳如日月。後之學者,僅知朱子研訓詁、窮義理、尙躬行、明道德,庸詎知其本原忠孝若是?嗚呼!當宋南渡以後,講和之爲害烈矣。讀岳武穆宗忠簡遺文,未嘗不爲之太息流涕也。朱子父韋齋先生以不附秦檜和議,致遭貶黜,故朱子平生專以復讎爲要旨。雖然,欲復仇當明戰略,而講戰略首在自强。朱子之言修攘也,謂必敬以直内而後能內修政事,必義以方外而後能外攘夷狄,豈迂言哉?蓋敬義者,周武王所守《丹書》之訓,所謂:「敬勝怠者吉,義勝欲者從。」此千古戰事之本。可見朱子自强之策,胥在本心方寸之間,其非虛憍浮夸之士所可僞託,明矣。而維時陳同甫之徒,乃詆道學爲無用,謬哉!謬哉!
且自古聖賢豪傑,未有不文武兼資者。朱子平生精神生活,以《大學》格致爲宗。格致者,兼學問、踐履、閱歷而言。能爲第一等之學術,始能行第一等之政治。考朱子自主簿以至安撫使,仕於外者僅九載,在南康二年,在漳州一年,在潭州不滿三月,蓋自同安以來,「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 。然其流風善政,民不能忘。約之可分三大綱,曰美風化之政,則如褒崇忠孝大節、俎豆先代名賢、修明禮敎儀式;曰興庠序之政,則如修葺學校書院、廣儲經史書籍、躬親講習討論;曰惠閭閻之政,則如敦崇倫紀、清釐經界、興修水利、蠲 減賦額、簡省繇役,蒸蒸乎盛治矣。
而其精神之尤可師法者,則在經武之政。約之可分五目。一、條陳軍政,如《庚子封事》所論,考覈軍籍、練習民兵等是。二、訓練武藝,如在同安時徹地作圃,令民習射;在漳州時,每日更番入校場角藝等是。三、諭降洞猺,如在潭州時,猺人蒲來矢作亂,遣軍校田昇諭以威福,不血刃而降等是。四、約束保甲,如嚴禁保甲藉口關集、聚衆弄兵、陵弱暴寡等是。五、劾罷庸將,如安撫潭州時,嚴劾東南第八將陸景伍尸位養疴,立卽罷斥,軍政爲之一肅等是。
夫朱子才略,經文緯武,惜其在朝祗六十日,爲僉壬 所阻,在外任屢遷,故其設施僅止此。藉令其得位乘時,膏澤下民,當不難佐成堯舜之治。孔子曰:「學道愛人。」又曰:「我戰則克。」朱子其庶幾矣。
余嘗謂居今之世,欲復吾國重心,欲闡吾國文化,欲振吾國固有道德,必自尊孔讀《經》始。而尊孔讀《經》,必自崇尙朱學始。海内同志能研求朱學者,讀朱子《四書集注》《或問》及《文集》《語錄》外,其餘評論朱子之書,難更僕數,约舉其要,則有王白田《朱子年譜》 、朱止泉《朱子聖學考略》《宗朱要法》 、秦定叟《紫陽大指》 及鄙人《紫陽學術發微》《性理救世》等書,皆可備參考。夫閑先聖之道,待後之學者,救心救民救國,胥在於斯。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有不聞風興起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