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敬咄咄逼人的一番问话,让刘邦刚刚因为战胜项羽而生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是的,项羽死了,他刘邦登基为帝了,但其实情势并没有转危为安。
是因为项羽这个强大的对手的存在,彭越、韩信、英布才会甘心成为他的盟友。如今这个对手不在了,这些诸侯各自据地为王,拥有重兵,难保不生异心,从盟友转变成新的敌人。假如定都在洛阳,一旦诸侯王联手反叛,届时刘邦将会四面受困,就像当初被十面埋伏包围的霸王一样。
娄敬显然并不只想提出问题,他是来解决问题的。
他看着忧心忡忡的刘邦,继续道:过去的秦国之地,资美膏腴,乃天府之国,又依山阻河,有天险地利。若纷争骤起,百万之众可召之即来。陛下若定都关中,即使东方祸乱,也可保全秦地以自守。譬如与人互殴,只有掐其咽喉要害,击其后背,方能全胜。陛下居关中,便是扼制住了天下之要害。
这一番话令刘邦心里翻腾起来。尽管娄敬说的不无道理,但毕竟他只是一个无名戍卒,仅凭他的一个建议就兴师动众从洛阳千里迢迢撤回关中,似乎难以服众。这里头最大的一个问题是,刘邦麾下一众将士,大部分都是东方人,当初就是凭着要回到家乡、不愿意老死在关中以西的一股信念,才从汉中拼命杀了出来,现在又要他们听娄敬的,背井离乡重新回关中生活,恐怕并不容易。
刘邦试探性地问了一下群臣的意见,果不其然,纷纷表示反对。当然,他们也不会直言说离家近一点比较好,而是说洛阳也不错啊,又是周朝故都,足以固守。
一时廷上喧闹不休,刘邦沉默良久,喝止众人,这才安静下来。他把眼光望向一个人。
子房,你怎么看?他问。
张良之前一直不动声色,看着刘邦的反应。直到刘邦问出这一句,他立刻明白他的意图了。
张良道:洛阳虽然坚固,但大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贫瘠,四面受敌,并非兵家所称用武之国。而关中秦地,东有崤山和函谷,可称天险。西接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物产丰饶。北有胡苑,方便畜牧。三面可以阻守,独以东面控制诸侯。诸侯安定时,黄河、渭水可运粮灌输京师,诸侯有变时,也可顺流而下,顺势讨伐。这便是所谓的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以臣之见,娄敬所言极是。
张良之善于察言观色,于这一段可谓明白。
他其实一早就知道刘邦心中已经基本肯定了娄敬的意见,否则完全可以当场就打发走这一介草民。刘邦之所以要问群臣,就是担心群臣出于私心不同意。而群臣的反应也印证了刘邦的担心,娄敬的平民身份使得这一建议毫无分量,得不到足够的重视。因此刘邦才转而问他,希望他以军师、以亲信的立场来说出能够令群臣信服并接受的意见。
刘邦也知道此时问张良,张良一定能说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这一对君臣,向来都特别默契。
当然,张良的答案也并非完全是出于揣摩上意,对于形势的判断,他和刘邦、娄敬都比那些因为私心而短视的群臣要来得准确。
在听完张良的话之后,没有人再敢反对,这些人即便再傻,这时也应该能看出刘邦的意思了。
刘邦干脆当天便启程,刻不容缓,立刻西行,进入关中。同时拜娄敬为郎中,赐姓刘氏,充分说明了刘邦对这一建议有多么认同。
关中过去秦国的咸阳宫已经被项羽焚烧摧毁,但很快,一座座崭新的宫殿将在不远处拔地而起,一座名叫长安的新都城,将见证一个个新的天下之主和一段两百多年的新的时代。
从战略的角度来说,刘邦建都关中,是为了占据有利的地理位置来对抗关东的异姓诸侯王,为了加强这一战略效果,被赐姓后的刘敬还贡献了另一条计策,那是在他作为和亲使者从匈奴那里回来之后。
他建议,关中因为长期战乱,人口减少,可以把六国之后及各地的豪族大家,纷纷从故乡全部迁徙到关中居住。
这样做至少有以下两个好处:
一、长安的北面离匈奴很近,轻骑一日一夜即可前来偷袭。把这些人迁徙过来,可以放在长安之北作为防御之用。
二、从秦末的动乱来看,六国之后和豪族大家是起义依赖的主要力量,只有令他们离开故土,没有根本可依,才能化解他们的实力,防范再次发生秦末那样的各地混乱。
实际上这样做的效果,相当于提前把有实力的人群从彭越、韩信、英布这些异姓诸侯国内夺取过来,变成自己可以依靠的力量,是为“强本弱末”之术。
这一意见理所当然地再次得到了刘邦的采纳。
高祖九年十一月,一次庞大规模的迁徙行动在帝国的版图上拉开帷幕,无数人拖家携口,舍弃东方故乡的耕地和房屋,络绎不绝地向关中前进。如果用上帝的视角俯瞰,像是一长队匍匐麻木的蝼蚁。当然,为了避免抵抗情绪,这次迁徙其实是有物质奖励的,这些豪族将得到关中的新土地和新屋舍,开始新的生活。
这次迁徙的总人数超过十万,人群里包括过去齐楚两国的贵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田氏等。其中田氏一直是故齐国的王族,人口众多,因此不得不分成八个批次按序进行迁徙。这些田氏到达关中之后,纷纷改掉姓氏,按照自己的批次,改氏为第一、第二、第三……东汉时的名臣第五伦,就是当年第五批迁徙到关中的田氏的后人。
定都关中、迁徙豪族,所有的这些动作,都是出于同一个目的:制衡异姓诸侯王。等到这些动作全部做完,也就是收拾异姓诸侯的时候了。
刚刚散去硝烟的神州上,很快又将燃起新的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