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梦

如梦似幻

1

四周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头顶闪着凶恶的白光,远处似乎还有雷声翻滚着追过来。我已经没有力气撑开双眼了,知觉正在一点点弱化,疼痛感渐渐消失,也不知道身体里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沉重的黑暗慢慢袭来,仿佛要将我蚕食吞没。“喂!醒醒!醒醒!”有人在我耳边嗡嗡不停,接着脸颊上升起一股似千根针刺的酥麻感。我努力地睁开双眼,视线模糊不清,只有一瞬间的白影在晃动,便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醒来的时候天已放晴,阳光透过窗格子照进来刺痛了我的双眼,周身一阵酸痛,特别是腹部和膝盖,掀开被子查看,各处伤口均已被包扎固定。这时,吱啦一声,进来一人,我习惯性地将手探入床被内里---空空如也。

入眼是一袭粉红色襦裙,女子头挽双髻,戴一副翠绿珠花,身姿窈窕,婀娜款款。“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将手中青绿瓷碗置于床前矮桌,她微微一笑“我叫宁洛,这里是我家。”

我挣扎着做起身来,浑身上下疼痛难忍,又试着下床,可仅仅一个抬腿的动作已使我满头虚汗。此地不能宜久留,必须赶紧离开。一个趔趄,我支撑不住摔了下来,腹部的伤口撕裂,渗出的血液染红了里衣。

宁洛赶紧过来扶我,趁她不注意,我迅速掐住她脖子,恶狠狠地盯着她“我的剑呢?”她脸涨得通红,呼吸难以接续,不断拍打我的手臂“放..开我!放…放开我!”我松了力道“说!”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的东西我给你收着了,这里很安全。”我内心忐忑不安,她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是谁,官府的人已经搜过了,你不用担心。”

“你既知道,就不怕我杀了你吗?”宁洛轻笑“你现在的样子根本就走不出这个房间,杀了我,你也逃不掉。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助你养伤出城,你帮我杀一人,怎么样?”

我疑惑地看着她,十四五岁年纪,还一脸稚气,竟要买凶杀人,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怨。“成不成?”她眸光铮亮,眼神坚定。

小妮子算盘打得好,这个交易还有第二选择吗?不过成人的世界哪有这么简单,不是黑就是白。我暂且先答应她,等伤好以后再做打算。

自此,宁洛每日按时送来内服汤药,换布外敷更是早晚一次,从不间断。这样殷勤体贴的姑娘,若不是现如今的情况无法用“正常”来形容,定是要抢了回去做压寨夫人。闺阁女子毫不避嫌,沉静寡言,只拿两颗深谭般的眼珠子看人,看得我心里发毛,一阵紧似一阵,叫人不敢轻易敷衍。

宁洛的穿衣打扮和行为举止皆是大户人家的做派,院子也是她本人所居住,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丫鬟婆子。不知她使了何种手段,竟能掩人耳目,将我藏匿此间,不被发现。养了十来日,身体渐渐好转,已能勉强下床。

往日这个时候宁洛会在房间里练字抚琴,今日却门窗紧闭,不见行踪。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鸟叫虫鸣。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没有时间寻找佩剑了,先离开这里,改日再来取。我强忍着伤痛离开房间,穿过拱门,是一小花园,没有功夫瞧那些精致的假山水榭,我沿着朱漆长廊往后院走。

高墙深户,我如今有伤在身,飞不得檐,走不得壁,只能走后门。哪知门外竟蹲了两条大狗,平时不声不响,见到陌生人就狂吠,吓得我心肝肉颤,脑门冷汗直冒,赶紧闭门落锁。

院里有一棚,棚里堆满干柴农具,墙上挂着蓑衣,一旁矮凳上有一套粗布麻衣。看看自己,匆忙出来,身上还是原先那件血衣,或许可以乔装潜逃。

一路低眉顺眼,仍旧看不到一个人,清净的放佛一间空宅。

穿过花园,路经东厢房,前厅似有诵唱声,看来没几个人。运气竟这样好,真是天助我也。

我若无其事地走到前厅,抬头一看。

喝!又吓了我一跳,眼前黑压压一片,到处挤满了人,最外圈是丫头仆从,中间是几个管事,最里边是身着盛服的妇人们,皆是攒头攒脑地盯着厅内。厅里几人雍容华贵,或端庄,或肃穆,或慈爱。我看见了宁洛,她今日一身落地长裙,跪坐在中央,长辈正为她挽发加钗冠。

之后走出来一中年男人,看样子是宁老爷,絮絮叨叨几句,隔得太远,我听不真切,但猜也知道是教诲什么的。

听完训示,宁洛起身面向众人,揖礼感谢。我赶紧逃离现场,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宁老爷洪亮的嗓音“小女宁洛笄礼已成!”

2

前后不通,我只得回到房间,伺机而动。

临近傍晚,宁洛又来给我送药,我咬牙喝掉浓黑的苦口良药。宁洛笑道“每天看着你喝药,是我人生的一大享受。”这句话绝对不是赞美,嘲笑的意思倒是满满的。她现在越来越不怕我了。

也是,一个大男人,不怕刀枪剑戟,不怕死亡覆顶,居然怕这这小小的一碗药汁。

“你的伤好了一半了。趁着天黑人少,我带你去见一人。”

   她眸光溢彩,换了妃色绣花棉裙,梳着随云髻,簪一枝赤金匾簪,整个人散发着成年人的大气温婉,典雅艳丽。

   仍旧扮作小厮模样跟在她身后,一路走近,梆梆梆地木鱼声越来越响,直至一间厢房前停下。她对我耳语“看清楚,里边那个人就是你要杀的。”

   也许是人影幢幢,也许是清净中的人太敏感,屋内传来一声叹息“洛儿,是你吗?”

   宁洛顿了顿,不知在想些什么。倾尔轻移莲步,推门而入,唤道“娘。”

我惊愕当场,久久回不过神来…女儿竟然要杀生母!一个温娴孝顺,一个慈眉善目,难道我眼前的是一幕幻想吗?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一晃神的时间,宁洛已站在我面前,我只是狐疑的看着她,因为我知道她接下来有话对我讲。

虽然我很好奇,但男人的自尊和面子不允许我这样做。只能耐心地等她主动交代,虽然没有必要知道。我耐心地跟随她原路返回,耐心地等她关闭门窗,耐心地看她点燃油灯,照亮一个恩怨纠葛的往事。

现在的宁夫人其实不是宁洛的亲娘,而是她的姨娘。

当年宁洛的娘亲程惜蕊刚刚怀上她,前三个月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待胎象稳定后渐渐地不那么上心了。程惜蕊体谅丈夫,自己不能侍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宁老爷私底下寻花问柳这回事。

程惜蕊原以为宁老爷只是狎玩几个妓子,不想数个月后竟领回来一个唤作“念瑶”的女子。此事瞒不过去,宁老爷只得坦白。

念瑶是勾栏院里花魁的贴身伺候丫鬟,不卖身,某日宁老爷醉酒,辨人不清,一夜欢娱。本已花钱打发了事,却又发现念瑶怀了身孕,宁家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不得已,将她带了回来。程惜蕊只得叹气,松了口,既是清白女子,现下又有了孩子,那就收在家里做个妾室吧。

宁老爷感念结发夫人大度,从此不再出去寻欢作乐,一心照顾妻儿。

府里多了两口人,程惜蕊免不得要走动走动,偶尔送碗安胎药,或者补气血的粥膳。

一日程惜蕊刚从念瑶那里回来,丫鬟就着急忙慌地飞奔过来,说是姨娘不知怎地大出血,小产了。

一家人又是请大夫,又熬药除秽的,忙忙碌碌了好几天。程惜蕊大着肚子不能近身,每日在小花园里张望担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大家刚缓过气时,程惜蕊不慎在花园摔倒,孩子提前降世,自己却因难产崩漏,元气耗尽,只看了孩子一眼,便撒手西归。

没了当家主母,两个孩子一个未出世便夭折,一个早产虚弱,折腾了好几个月才好好活过来。那一段时间宁老爷很抑郁,对府里的琐事都上不得心,倒是念瑶身体恢复了以后,忙前忙后,撑起了家政内务,还把程惜蕊的孩子,也就是现在的宁洛,抱过来抚养。不是主母,亦为主母。

宁老爷见她乖巧懂事,待她是越来越好,本来没什么感情,渐渐地多了些许真心。没几年生了个儿子,便顺势扶了正室。

宁洛用非常平淡的口气讲完这一段,转头问我“你是不是觉得她这么难得,好心抚养我长大,我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我点点头。

“懂事之前我也认为她是世上最好的人,虽然不是亲生,却待我如亲生,因此我从小唤她娘亲。直到我的乳娘离世,我才知道真相。”宁洛动容地说道,转而发出一声讥笑。

“原来当年是她年轻不明事理,贪嘴吃了性大寒的螃蟹,恰巧我母亲那日给她送什锦鸡米粥。她以为是我母亲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容不下她,在粥里下了药,毒害她和她的孩子。因而心生怨恨,待有力气下床后,偷偷换了花园里的鹅卵石,致使我母亲摔倒早产,与世长辞。这一切正被我乳母看见。我乳母本是父亲为她的孩子雇来的,也知道是她误食流产,迫于形势,不敢声张。她梨花带雨哭诉忏悔,说自己昏了头,才做了这样下作的事。我乳母可怜她刚没了孩子,一时心软,替她隐瞒了下来。”

“后来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哄得我父亲把我交给她抚养,还一并掌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再然后她又有了孩子…”宁洛一阵嘲笑“她才知道是自己冤枉了我母亲。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也活不过来了。”

“所以你要杀她?”我插嘴道。

宁洛看了我一眼“不,是你要杀她。”我不置可否。

“无论她待我有多少真心,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原想亲自报仇,可看着她的脸,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只好找个人来代劳。”

我唏嘘不已,原来我正好是撞枪口上了。

3

十几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伤口渐渐痊愈的同时,我还在考虑是否要为宁洛杀掉她的姨娘。整个宁府如今是一片祥和,这里如果出了人命,官府必然马上就会来查探,到时城门守备更加森严,想逃出去,难于上天啊!

宁洛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你的伤势好得差不多,我们来讨论一下行动的计划吧。”

“你想过没有,宁夫人死了的话,你那十岁的弟弟可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了。”我试图说服她

她嗤笑一声,恨恨地说道“我不也是没娘的孩子吗?我所受的痛苦,他又如何受不得?”

“你既恨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和她一样的人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知道,她若不死,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这如花一般的女孩子,却偏执成这样,好歹她也辛苦养育了你十几年,你失去了母亲,却并没有失去母爱。

我还想说点什么,宁洛已转过脸去“你不用再劝我了,这件事势在必行!”

晚上服过药之后,我决定趁夜逃出城去,与其等出事后官府有所防备,不如先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方法出逃,宁洛就杀了我个措手不及“为防止你变卦,我在你刚才喝的药里下了毒,你不觉得今天的药味道有点不一样吗?”她得意地笑道

怪不得我觉得有了股怪味呢,当时想事情太过入神,竟然没有察觉。我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解药交出来!”

这一次宁洛没有反抗挣扎,用一双幽深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似乎要把我看透。“你不用担心,三日后才发作,不过毒发后一炷香内必死无疑。你还有三日的时间。”说完宁洛似魔怔了一般,哈哈哈地大笑不止。

疯了。

飘摇的灯火忽明忽暗,映射的人影闪来闪去去,没个定型。我隐于房梁之上,与尘土作伴。今日恰逢十五,佛堂里宁洛陪着宁夫人置换供花供果,上香,诵经礼佛。

供桌上烟雾缭绕,面前一尊坐地观音,两旁挂有挂明黄幢幡。二人跪坐于蒲团之上,神情虔诚。

诵经礼毕。

宁洛平静的声音传来“娘,这十几年多亏您的照顾,我才能健康长大。您辛苦了。”

宁夫人笑道“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我是你娘,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一阵劲风吹来,窗格子哐哐作响,烛火开始左右摇晃,人影被拉长又拉短。

“娘,有个疑问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今天当着菩萨的面,您诚实地回答我,我亲娘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真的是难产死的吗?”

天空刷地劈下一道闪电,照得整个佛堂犹如白昼一般,也照亮了宁夫人一脸的惊慌失措。“洛儿,你!”

宁洛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像走马灯一样,五光十色。自嘲地笑道:“我叫了十五年娘亲的人竟然是我的杀母仇人。哈哈哈……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许是宁洛的狂笑刺激的宁夫人,她反倒冷静了下来,定了定神:“洛儿,当年的事各有因果,要不是你娘容不得我腹中孩儿,在粥里给我下药,我也不会心生怨恨,换掉花园里的鹅卵石,导致你娘难产而死。这些年我也得到报应了,十五年来,我每天夜里都会做恶梦,梦见你娘带着无常厉鬼来找我索命。只有在这佛堂里,我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宁夫人双手合十,虔诚地朝菩萨拜了拜。接着说道:“洛儿,你要惩罚,或者要我偿命,都可以。只是你不要像我一样,心里有负担,日日受折磨。记住!这是我自愿的。”

明明是你自己误吃了大寒的螃蟹,还在这里惺惺作态。宁洛轻蔑地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今天就要你偿命!”她面向我隐藏的方向喊道:“还不动手!”

我持剑近身,刷地亮出白刃,抵住宁夫人的脖子。“这也是我的命,夫人,你好走!”

“住手!”

一声大喝从天而降,佛堂的门被一股大力推开,两扇门扉哐地摔在墙壁上,马上又被弹回来。院里的树叶沙沙作响,闪电随风而至,伟岸的身躯,微微隐在黑暗里肃穆的神情。

“爹!”“老爷!”

过于震惊,几乎是同时发出。

雷声滚滚,瓢泼大雨瞬间撒降下来,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冤孽啊!真是冤孽啊!”宁老爷喃喃两句“都是我的错!我的错!”说着捶胸顿足“报应不爽啊!报应不爽!”

“爹!你怎么了?”宁洛疑惑地看着她父亲。

宁老爷不理会她,径直走到宁夫人面前“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做过错事的人,老天爷真的是一个都不放过啊!”

宁夫人浑身颤栗,哆哆嗦嗦地发起抖来“老爷,我…我…我…”

“念瑶,逸儿醒了,高烧也退了,刚才还可劲儿地喊着‘娘亲’呢!”宁老爷忽而温柔地说道。念瑶的眼泪再也遏制不住地流下来,双手捂着脸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收起兵刃,给他们腾出块地。

宁洛看不下去了“别在这里假惺惺的,你这样恶毒虚伪的人,当初老天爷放过你,今日休想我放过你!”

“住口!”宁老爷喝道“念瑶固然有错,可造成这一切的人是我!”

“当年要不是我下药害了她的孩子,你娘也不会无辜惨死。我原以为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却不想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宁老爷悔恨地说道

“老爷,你说什么?”念瑶从悲伤中探出脸来

“爹,她是误吃了螃蟹才滑的胎。”

念瑶抓住宁老爷的衣服下摆“老爷,你说清楚,为…为什么?”

宁老爷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那个孩子…不是我的吧?”

念瑶抓住下摆的手无声地滑落,呆坐在蒲团之上,整个人陷入一片死寂。

“当年我醉酒,其实那晚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吧。后来你有了身孕,我将你领回府好生安置。紧接着关于你的闲言碎语传来,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你与一个负心汉的,我当时还不信,跑去找老鸨查证。”宁老爷无语望苍天“你既入了我府内,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但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于是我派人把你那日的安胎药换成了堕胎药,结果…..”他叹了口气“是我对不起惜蕊,是我害了她。”

这个真相太残酷,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我看着他们惊愕,悔恨,悲伤,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爱恨”两个字,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本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若仔细清算起来,难免牵扯太多,最后是理不清,道不明。

4

“快!快!快!把周围给我围起来,别让人给我跑了!”数不清的脚步汹涌而至,几个领头的官差携着冷风冷雨卷进佛堂,当先一位审视四周,指着我喊道:“给我抓起来!”

我拼死抵抗,将剑舞得密不透风,屋内一片腥风血雨,最终我寡不敌众,负手被擒。

领头的那位眯着一双鼠眼“宁老爷,到时候还请到衙门去做个供证。”

宁老爷拱手“当然。”

“带走!”

被压着带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眼宁洛,她似乎过于震惊,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直到我被带走,也没回过神来。

待我被关进县衙地牢的时候,那双鼠眼的主人还对着我阴测测地笑,我认得这双眼睛,那晚在县令的房间里,就是他割破了县令的脖子。

月色中天,三日期限已过,我还没有毒发,身体也没什么异样,看来是宁洛撒谎骗我来着。

我看着将月光迎进来的地窗,我重伤痊愈,这样的牢房怎么可能关得住我。现如今人人以为我被抓住,城门守备必然松懈,是逃跑的绝佳机会。

哦,我好像还没有说过我是谁。

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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