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南燕归,春来哀寂寥。扶飞连理意,独怯守空巢。
这是二爷独创的小诗,堂叔特地的将它制作成卡片用一根红粗绳穿起来挂在二爷的脖子上。而卡片的背面则是写着二爷的名字,家庭住址,还有堂叔的电话号码。二爷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大家熟知的老年痴呆。在他破碎的记忆里,唯一清晰完整的也只有已去世三年有余的二奶奶了,在二爷的认知里二奶奶是依然健在的,之所以见不着面则是认为老伴儿回南方老家探亲去了。是的,二奶奶的确回老家探亲了,只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每当二爷唠叨着要堂叔给老伴儿打电话的时候,堂叔都会连哄带骗地揶揄过去。为此,堂叔落了个“不孝子”的歪名。
9路公交车
二爷家门口就是9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在二奶奶还在世的时候,老两口每天都会准时地登上头一班车开始一天的行程。在那个时候,二爷的症状还处于初期阶段,大体上和正常人别无二致。所以,二奶奶坚定地认为只要总是和二爷回忆从前的事儿,那么他的病一定会痊愈的。而9路公交车就成了二奶奶的临时诊所,老两口坐在车上随着广播里的每一站到达二奶奶都会告诉二爷这个地方的旧址。二爷知道吗?我相信刚开始的时候他是知道的。因为在堂叔的口中,每一次在二奶奶介绍的时候,二爷都会打断她的话并且自言自语地说出二奶奶的潜台词。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二爷的话却越来越少了。甚至还会出现语塞,神情恍惚的状态。他再也没有打断过二奶奶的台词,而是如同一个小学生一样不住地点头。而在公交车绕了一圈回来之后,二奶奶在问及刚才的话时,二爷却两眼空空的不知所措,那个样子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虽然急在心里,但是二奶奶却总是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话。
9路公交车的每一位司机师傅都是他们的老相识,并且公交公司还特地的为这两位特殊的乘客准备了棉坐垫,热水,甚至到了饭点的时候还会有人给他们送来午饭,二奶奶也总是满脸歉意地向人家致谢。其实大家都对二爷的状况心知肚明,但更多的却是心疼二奶奶的坚定执着。每当司机师傅善意地问二爷:“知道你旁边的是谁吗?”二爷一点也不含糊地回答:“我老伴儿!”而听到这句话的二奶奶则在一旁高兴地拍着二爷的大腿冲着司机师傅说道:“看,老头子没病。他就是有点老糊涂了!”是啊,奶奶。可能有一天二爷会忘记全世界,但是却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
燕南飞,永不回。
当父亲接到堂叔报丧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先离开的会是二奶奶,甚至看到她的遗照时我依然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堂叔告诉我,二奶奶是倒在二爷怀里去世的,心肌梗死,而二爷却并没有发觉,认为二奶奶只是睡着了。
在二奶奶的丧事上,二爷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悲伤。他只是静静地呆站在遗像旁,紧锁眉头仔细地端详着。嘴里还不时地嘟念着:“怎么还没回来呀。”二爷的记忆已经支离破碎了,他甚至认不出照片上的二奶奶,当然也认不出在场的任何一位亲朋好友。堂叔搀扶着二爷回到屋里,边走边说道:“她回南方老家探亲去了。”二爷也只是低声地附和着:“哦,哦。”
发丧的那天,家里留下了几个后辈照顾二爷。待大家归来之后,二爷早已躺在床上入睡。但是在他此起彼伏的胸口上却拿着一张硬纸板,上面赫然写着:“冬去南燕归,春来哀寂寥。扶飞连理意,独怯守空巢。”堂叔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在场的人也都潸然泪下。但是,悲伤的同时大家也都心怀疑惑,二爷怎么会有能力写下这首诗呢?
还是9路公交车
二爷一如既往地登上了9路公交车,只不过在他的身边不再是朝夕相处的二奶奶了。堂叔起初想给二爷请一个保姆照顾他,但是就二爷的状况连续找了几家保姆站都没有结果。无奈之下,堂叔只好亲自披挂上阵承担起了二爷的起居。
二爷已经不认人了,每次堂叔和他说话的时候都要先自报家门:“我!我是你儿子!”但即便连儿子也认不出的他,却认得9路公交车。在二爷的任性下,堂叔接过了二奶奶的事业,从此每天早晨一老一少准时地登上那辆熟悉的9路汽车。
与二奶奶不同,堂叔这一路上少言寡语,只是默默地坐在二爷的身边时而伺候喝水,时而低头拨弄着手机。而二爷空洞的眼睛也只有在广播里播放到站时才发出些许光芒,这些声音仿佛就是一根根钓线一般在二爷深邃黑暗的记忆深处拼凑着七零八落的碎片。也许在这些碎片碰撞之时,二奶奶的呢喃之声就会通过二爷的眼睛散发出来。
9路公交车的师傅们也和往日里一样,时不时地和二爷搭句话:“老爷子,南门里到了。知道这以前是哪吗?”二爷摇了摇头,用手指着旁边的堂叔说:“他知道。”堂叔却爱答不理地说道:“我哪知道!”堂叔,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二爷说的压根就不是你,而是二奶奶呀。
我知道!……她怎么还不回来呀!”
堂叔的陪伴到底是不能长久的,因为堂叔也有自己的家庭需要照顾。犹豫再三之后,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堂叔拎着些许礼物来到9路公交站的办公室,好言好语的请求工作人员对二爷在车上多多照顾,并允诺每天中午晚上都会准时的在终点站接二爷回家。工作人员都是二爷的老相识,在听到堂叔的请求之后一口就应了下来。堂叔在给二爷准备好了成人纸尿裤、保温水杯,还有那张穿着红绳子的小卡片之后,目送着9路公交车带着二爷远去直到汽车消失在视线里。堂叔心里忐忑不安,那种感觉就好像年轻的父母第一次把孩子送进幼儿园一样。
但堂叔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接到9路公交车办公室的电话后,堂叔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当他推开办公室的木门时,几个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围着二爷忙前忙后地照顾着。而二爷的脸上则挂满了泪水,时不时地还抽搐两下。堂叔赶紧走上前去询问情况才得知,原来在车上,二爷身边的座位上总是坐着不同的乘客,这让二爷精神紧张,他仔细的打量着每一位乘客的面容,想尽力的把藏在谷底的记忆打捞上岸。但是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的陌生,这种陌生最终导致了二爷情绪崩溃,坐在位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爸!我!我是你儿子!”堂叔蹲在二爷面前瞪大了眼睛说道。
二爷和堂叔对视了片刻,止住了哭腔,嘴里好像含着棉花糖似地说道:“我知道!你是我儿子!”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二爷的言语,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在了二爷的身上。
堂叔更是惊得合不拢嘴巴,蹲在地上一个劲地点头:“对!对!您能认得我吗?我是你儿子!”
“我自己的儿子怎么不认得!我儿子来接我了!我该回家了!”二爷一边含糊地说着话,一边用手撑着膝盖努力地站了起来。
堂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怔怔地望着二爷步履瞒珊的挪向那扇他刚刚推开的木门。二爷走了几步后,慢慢地转过身子问堂叔:“你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呀。”
但还没等堂叔开口回答,二爷的身体便如同失去支力的木棍儿一头栽了下去……。
遗物、礼物。
二爷的葬礼办得很隆重,前来吊唁的不止有亲朋好友,还有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妈们。而且就连9路线的工作人员都自发地来送二爷最后一程。堂叔虽然悲痛万分,但是在他的表情看得出更多的是一种解脱。我想,这不仅是堂叔的解脱, 也是二爷乃至整个大家庭的解脱吧。
在事后我们几个晚辈帮忙整理二爷遗物的时候,堂叔无意间在二爷屋的床头下找到了一本泛黄的工作笔记。他用手捻住封皮,笔记本里的每一页纸就像电风扇的扇叶一样把一股历史的沉香吹送到堂叔的鼻孔里,空无一字的纸上只有千篇一律的蓝色下划线在等待着笔尖的抚摸。而直到堂叔即将合上本子的时候,他才猛然地发现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有四句似曾相识的小诗:<u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margin: 0px; padding: 0px; border: 0px; font: inherit; vertical-align: baseline;">冬去南燕归,春来哀寂寥。扶飞连理意,独怯守空巢。在这几句诗的下面是二爷年轻时飘逸的签名。而在扉页的最下方,还有三个秀气的小字:已归巢。</u>
后诉:这是二爷的故事,当然也可以说是二爷和二奶奶的爱情故事。其实,直到最后我才隐隐地发现,二奶奶在二爷脑海中的形象可能早已模糊,而他之所以坚持乘坐9路汽车也许就是在爱情本能的驱使下努力的找寻着二奶奶的蛛丝马迹。在堂叔描述中每当广播响起的时候,二爷的眼睛都会散发出灵动的光芒,我想彼时彼刻,二爷耳朵里肯定还会有一句呢喃之语经久徘徊:老头子!南门里,咱俩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总结:我所在的城市,公交车是免费乘坐的。而有很多老人都会从初始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在他们看来这也是一种生活。有些人忙碌了一辈子都没有抽出时间去看一眼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他们之中有的是为了打发时间,有的是享受生活,还有的则是像二爷一样寻找着曾经遗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