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放飞

1984年秋天，林亦然考上大学，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大学生。

去学校报到的时候，父亲去火车站送她。同行的还有父亲单位的另外一位同事，他的女儿也和林亦然一样考上了同一间大学。

父亲说：“然然，你是第一次自己出门，你们两个要互相照应，路上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要看好你们自己的东西。”

林亦然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觉的父亲真的挺罗嗦的，同样的话不是已经在家里说过好多遍了吗！

车厢里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忙忙碌碌的，站着的、走着的、上车的、下车的，空气都因此变得焦灼起来。那忙乱和躁动让林亦然联想起头天晚上的情景，父母似乎也和此刻车厢里的人一样有点焦躁不安。母亲反复检查着她的行李，该带的都带上了但又仿佛还是忘记了什么似的，来来回回地再翻看一遍。父亲则不停地抽烟，一会看林亦然一眼，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欲言又止的样子。相比之下，林亦然却相当淡定，似乎要出远门、要离开家的人不是她，和她没有关系一样。

林亦然没有因为此刻被父母如此重视而受宠若惊，尽管她从小到大很少被父母如此关注过。

林亦然在家中排行老三，她有二个姐姐，一个弟弟。林亦然能够想象出在她出生的那一瞬间，已经有了二个女儿的父母该有多么失望。所以，当林亦然有了弟弟，当父母的眼光总是落在弟弟身上时，林亦然没有任何怨言，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她的内心甚至都没有挣扎过一下。

此刻，父亲将林亦然的行李放好。林亦然坐在座位上摆弄着自己的手。

林亦然的手长的很好看，白皙而修长。曾经有个少年宫的老师说她的手是天生应该弹钢琴的手，不弹琴可惜了。林亦然至今还记得老师那惋惜的眼神，因为老师说遇到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学生不容易。但学习钢琴不是朝夕之间的事，只是买一架钢琴的费用就足够让林亦然连告诉妈妈的勇气都没有。

小的时候，林亦然曾经学过一种名叫“琴琴”的弹拨乐器，乐器的形状有点类似琵琶的样子，那时她大概八九岁。因为父亲爱好乐器，喜欢拉手风琴，便也希望林亦然能掌握一点乐器的演奏技巧。林亦然记得当时教她弹琴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每周去老师家一次，弹琴的老师很喜欢教她。但林亦然只弹了半年，就被母亲勒令放弃了。母亲说：“花钱学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有什么用？学什么也不如学习功课重要”。于是林亦然的弹琴生涯就此结束。

此刻，百无聊赖的林亦然搓着自己的手，看见了左手手心上的那个黑色的小圆点儿，她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它。这个不引人注意的小黑点如果你不仔细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但林亦然清楚地记得，这是她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和弟弟打架，弟弟用一支铅笔戳在她手上留下的印迹。当时林亦然哭着向妈妈告状，可妈妈没有看她的手反而骂她不懂事。林亦然记得妈妈是这样说的：“铅笔多危险啊，你们拿着铅笔玩！如果戳着弟弟了怎么办？”林亦然忘不了自己当时心痛的感觉。从那以后，手上的这个小黑点儿就成了一种无声的训诫，看到它，林亦然就觉得什么样的委屈都不应当算个事儿。

林亦然不在意是否受到父母的关注。相反，正是因为她不被关注，她才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偷偷读书，读那些妈妈不知从哪里借回来的各种各样的书。

那个年代的文学书籍相当贫乏，新华书店和图书馆里大多是《****集》、《****录》、《新华字典》等书籍，文学作品是极少见的。林亦然记得她曾偷偷看过妈妈借来的《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三国演义》甚至《初刻拍案惊奇》等书籍。林亦然放学回家到妈妈下班之间的这段时间是她是最幸福的时刻，她总是悄悄地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如饥似渴地读书。但有一次因为读的太过投入，妈妈进了家门林亦然居然没有发觉，结果她偷偷看书的事实被暴露，因为这些书当时被称作“禁书”，妈妈认为未成年的林亦然绝对不应当涉猎，于是林亦然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但挨打并没有让林亦然失去阅读的兴趣，反而更加激发了她奋发读书的斗志。林亦然的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在年级的前几名，她一直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到了中学的时候，林亦然的阅读范围已经扩大到古今中外，文学、历史、地理、哲学甚至宗教等各个领域。

童年的林亦然在孤独中长大，但她从不感到孤独。她觉得一个人读书的时光很好，孤独也很好。是孤独成就了她，使她有时间思考、有机会变得睿智而博学。

同样，童年的林亦然在家中缺少关注，但她从不觉得委屈。因为她受到的关注其实一点也不少，只要她走出家门。

走出家门的林亦然是颇为引人注目的。

林亦然生的漂亮。她是家里四个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很小的时候，林亦然就知道很多人喜欢她。只要她一出现，院子里、街道上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甚至大哥哥、大姐姐、小伙伴都喜欢她，大家都叫她“大眼妹妹”。也许正是因为林亦然太过引人注目了，妈妈对林亦然要求很严，她不允许林亦然随便出去玩。记忆中林亦然小时候的玩伴只能是姐姐和弟弟。但那时两个姐姐已经都是学生了，所以陪林亦然玩耍的只有弟弟。

后来林亦然自己也上学了。老师和同学们对她都很好。但林亦然很乖巧，她不怎么和同学一起玩耍，从来也不去同学家里玩，她怕妈妈不高兴。妈妈总说一个女孩子不能太疯癫，要自爱，要稳重。

林亦然一直记得有一次，刚参加工作的大姐给她买了鲜艳的发带，大姐给她梳了头，在小辫子上扎了漂亮的粉红色的蝴蝶结。林亦然那天很高兴，她对着镜子，扑闪着大大的眼睛，很是臭美了一阵。但晚上妈妈下班回来，看到林亦然时有点吃惊，她静默了几秒，什么都没有说，突然就伸出手打了林亦然一巴掌。为此林亦然和姐姐都大哭了一场。从那以后，林亦然的头发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一种装饰品。成年后的林亦然喜欢各种各样漂亮的饰品，尤其喜欢耳环和发饰，她买过很多好看的饰品，但她会戴耳环、戴项链却从不会在头发上戴任何东西。

此刻，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疏散送行的人群，广播里也开始预告列车马上就要开动，请送亲友的旅客们远离车厢。林亦然向车窗外的父亲招手。她没有说再见，仿佛那二个字很粘稠，粘住了她的嘴巴，让她说不出话来。但离别毕竟催人悲伤，林亦然的眼泪悄悄蓄满眼眶。

林亦然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要远离父母，远离她曾熟悉的环境，她是真的放飞了！

林亦然的内心没有悲伤，尽管眼泪还没有退潮。那一声浑厚的汽笛声是翻开一个名叫林亦然新篇章的号角。在那个瞬间，林亦然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认认真地学习、轰轰烈烈地恋爱、高高兴兴地生活。因为从这一刻起，我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