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喜欢去校门外的流动书摊看书。一辆非法改装的电动三轮车,满满当当装满高过一人的各种盗版书,杂志、小说、工具书,五花八门。黑黑瘦瘦的老板倚着车座,手里拿着杂志,眼睛却丝毫不离围在四周看书的人,一发现生意的端倪就主动上前攀谈。他精明、善谈,从高中各科所需资料,到历史八卦小说,当他看到你被书籍内容吸引的时候他就不经意地靠过来,跟你东拉西扯,然后委婉地劝你买下。——不买也没关系,他也只是笑笑走开。那时的广中校门外,丰溪河边的绿茵道,挤满了卖小吃的摊子。那个经常停靠在老槐树下的书摊,在烟雾缭绕的菜香中遗世独立。流动书摊成了我的秘密基地,每天的午休时间和下午放学一段时间,那里的书香胜过让我口中生津的菜香。夏天书摊边的绿荫,冬天的阳光,那确实是一个偷书读的好去处。
书摊去的多了,和老板也慢慢熟络起来。我大多时候都是在看,开始几次他会过来问我有没有想看的书,买不买,我都是笑笑,看看再说。次数多了他也就记住了。不过看的次数多了,和老板熟悉起来后有时倒是觉得挺不好意思,隔三岔五走的时候会带一两本两块钱一本的杂志,经常是过期的《哲思》。那是我很喜欢的一份杂志,后来把它推荐给我最要好的朋友。有一天中午,我照例在书摊前停住了脚步,随手翻看堆成小山一样的书。它们大都被老板整理的秩序分明,像是规矩严明的士兵,所以一旦有了新成员就能很快被认出来。“呀,有新书哇!”我不由得发出惊呼。这无异于在熟人的聚会里突然发现陌生的女孩子一样惊喜。赶紧去认识下这些新同伴。——不同于其他的书,他们看起来似乎是正版书,这就更难得了,东施堆里出了西施。“都是新书还没拆封,给你10快一本。”我尽量不表现出想要的心情,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就放回了书堆。“看看再说吧。”然后拿出一本已经拆封的读起了扉页:“我们何时能生出父亲?——题记”。我脑袋嗡嗡响,这是什么意思,天生父亲生儿子,儿子也能生出父亲?太高深莫测了!在看看作者,宁肯,没听过。但是书确实和之前看的不同,装帧设计好看,十块钱也能接受,那句话又再一次击中了我。再也没有犹豫了,掏出兜里的十块钱递给了老板。然后怀揣着未知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回到教室座位,深吸一口气,庄重地拆开塑封。从第一章开始,然后一发不可收拾。高中的我读的大都是杂志兼郭敬明韩寒,哪里读过这样的小说,故事是超出我的想象的。马格就像阴影一样浮现在我的心头,走路想到他,上课瞪着眼睛也在不由得和他飞到西藏、还阳界,等到晚上闭上眼睛也是他。我被他深深吸引,被他带走了,我想成为他,于是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马格”。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成为他,是一种直觉,例如人生而平等的直觉,例如向往自由的直觉。我夙兴夜寐、辗转反侧,像是一团不安燃烧的火。
高中是我内心最为煎熬的一段时期,就像马格一样,对世界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对现实抱有极大的恶意和怀疑。像苍蝇一般急躁地寻找广阔的世界,四处嗡嗡嗡地横冲直撞,最终是满身伤痕。怀揣着一肚子的苦水却无处倾倒,碍于家人的期望、碍于思想的稚嫩。盛大开幕的高考最终也是草草收场,我没选择再来一年,去了离家千里的大连。去北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越远越好。
和无数普通人的大学生活一样,偶尔上上课,闲聊,游戏,一天就过去了。日子久了慢慢开始倦怠了这样的日子。我丢掉了书,我曾经的救命稻草。我的多疑和冲动在新环境里不敢露头,它们静静地蛰伏在我内心深处——我一度将它们忘记。这是一段蒙昧荒诞的日子,像亚当夏娃在伊甸园里赤身露体而不自知一样,我陷于安逸的漩涡中,一切都是正轨,像所有人期望的一样上大学,不抽烟喝酒,不逃课,不鬼混,没什么需要改变。
变故其实早已有预兆。高三的下学期母亲被诊断癌症晚期,她挨到肿瘤像鸡蛋大小才发觉身体的不适。这对当时的我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但是我是懵懂的,容易自我安慰的,虽然知道这是很严重的疾病但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也有死亡的可能,我从没往那里想。姐姐劝我在学校好好读书不要担心,我心里却始终有一道乌云徘徊不去。像所有癌症病人一样,动手术、化疗,母亲也远在上海接受治疗——我心里对此感到放心。在我高考后的一段时间里,陪着母亲在上海化疗,在那个狭隘的无窗出租房里,母亲精神状态的正常让我安心,现在回望,那是我和母亲共同渡过的最后一段幸福时光。她让我不要担心,好好学习。我觉得她状态不错,就去学校报到。离家千里,空间阻碍了一切焦虑。直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把我拉回真实的空间——母亲去世了。 我清楚地记得是某一天的晚饭时间,五点半。我和室友站在食堂的窗口前,还没轮到我点菜,电话就过来了。我听到这句话,眼前一阵眩晕,腰和腿失去了力量,我赶紧扶住墙不让自己倒下。我说我人突然不舒服先回宿舍了。我赶紧买机票,当天的已经订完了,我只好买次日的。我只说要离校几天,室友都说我潇洒,我蒙在被窝里,眼泪簌簌地流。回家参加葬礼,死亡的感受从未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撞击我的内心。好像天黑,万物归隐;好像失声,哑口无言;好像耳鸣,万籁俱静。——我看着那个曾经总是对我微笑、在家门口张望地等我回家的人现在像是终于卸下了一切负担,沉沉地睡去,安静,祥和。
母亲走后几个月,父亲也在工地上出了事故。
就像马格一样,母亲去世,便离开了家。我感到和过去的纽带已经断裂,家已经是两堆矮矮的坟墓。我又回到了书那里,我曾经抛弃它,现在它却再一次拯救我。我又看到了《蒙面之城》。马格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已经越来越具体——父亲不是亲生父亲,母亲去世,转身离去寻找自我。马格具有现实性,不是纯粹的虚构,我能和他产生共鸣。但我没有马格的勇气,他是完美的,冲动的,无畏的,他像一只狼一样莽撞地冲向世界,龇牙咧嘴,完成自我的救赎。而我疑虑重重,忧心忡忡,面对世界惶恐不安。困于自身的不成熟——我还是第一次离家的学生——我心里下意识有这个想法,困于传统的价值观——好好念书,出来找个好工作——一老家的人都在睁大眼睛,看我是出丑还是出息,我常常认为那是一帮闲的蛋疼的人,到处寻找各种可以发挥他们想象力同情心的事情。我害怕父母失望,而父母是害怕外界对他们的儿子碎嘴——读这么多书还是赚不到钱,有什么用!在家族式的传统文化中,我要担心除父母外的长辈对我的评价。所以父母走后,我还是照常过年回家,走亲戚拜年,礼貌客气地和每个人寒暄,装作成熟,装作事故——看,传统的价值观即将把我驯化,一个无自我意识的、与圈子妥协的成年人。
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是我私自从河海退学后独自来到广州,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时才发现的。退学所代表的意义远大于其带来的影响。那是对于传统价值的挑战,是我对其他人的一个回击——我可以自己选择,而不是按照你们的想法来走。这给我可能会带来某种意义上的损失,但是这是必要的,是自我觉醒的牺牲。这是我第三次看《蒙面之城》后所意识到的。我渐渐地明白了很多事情。父母是维系我和宗族关系的一条强力纽带,而一旦这条纽带断裂,那么我就处于随时可能独自离去的状态。所以父母刚走的那年春节,我姐、叔叔、舅舅、外婆,都仿佛约好了似的要我过年去他那里。过年还是要回来的,他们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诫我。
我不想回去,那个地方让我感到喘不过气。我想过拒绝,但是我太过顺从——我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今天我才明白,不管我是否顺从,一切事情都还是得由我决定,我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过年不回让我难受的地方,比如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比如活成少年时候的模样。——你做了选择,别人的肯定或否定无关紧要,他们只能接受。